“相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正出自《庄子·大宗师》;而少的那根弦又是文王所加。——这便是在仿姜太公钓鱼的掌故了。
只不过,虽是无端少了一根弦,但琴师指法超绝,正声协律,抹、挑、勾、拨,丝毫不见短绌之态。古陵逝烟只觉得那琴声纷披绚烂,在晴阳欲晚、碧水如鉴的下午,却有夜雨跳珠、穆穆皇皇之感。不知是不是琴音与竹海共鸣的缘故,连绵着,把心里“居心叵测还是诚意来投”的猜疑都消解于无形。于是他说:
“‘琴,死物也;唯有以天地为琴、霖雨为弦,方能成就君子指点江山、激荡武林之志。’今夜无雨又无风,千宫不得已又把这琴取出。只是不知,吾将要听到的是两忘江湖,还是一曲奏杀?”
痕千古不答,轻轻一震琴桌,一盏瓷杯稳稳送到古陵逝烟手中,后者垂眼看了看那透亮的清酿,一仰头喝了下去。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庄子》里提到,‘古之真人,其寝不梦’,不过大宗师庄生迷蝶,弹一曲《锦瑟》倒比较应景。”
古陵逝烟面无表情,眼底却已一片冰冷,声色仍如古玉无文,却铿然决绝:“把宫无后交出来,吾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痕千古随意地抚了一下那具琴,不成曲调,往事也都打碎了一地,再难拾起。
作者有话要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这句同样出自《庄子·大宗师》。
第8章 第一卷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会通过千宫交待无后跟师尊的恩怨,比原作大改了下,取消了那啥的设定,改成无后五岁时目睹生父惨死,而留下童年y-in影这样。
俄确实不大能接受那啥的设定,请谅解OTZ
以及,俄真的也很喜欢千宫啊~但是原作里面跟烟都的互动少得可怜,所以杜撰了一段跟师尊的前尘往事。我觉得师尊魅力值比较爆表,千宫如果曾经被授予宫字名位的话,一定也是对师尊忠心一片的。
然后,憋千宫VS师尊一战改了很久,所以更晚惹,真抱歉
天色微明,但终年不散的云烟像是不得往生的孤魂野鬼四处飘荡,整个烟都仍旧昏昏沉沉,不知何时苏醒。
竹雨潇|湘的山下,无数火把熊熊燃烧,照得暗夜里的整座山都像受不了这煎熬似的,吹起悲号的风。一侧的江水也好似比往常流得更急,数不清的漩涡暗流像要把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吞噬、绞烂一般,彼此冲击倾轧着同归于海。
闇亭一脉商角徵羽四部以各自掌部为首倾巢而出,封锁了上山的各条通道。狼烟接天,火声毕剥,部众披坚执锐,严阵以待。笃常春作为痕千古亲随,于阵前屏息凝神、默默戒备,偶尔会仰望一眼晦暗中的山峦,总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无形的弦绷在众人头顶似已到了极限。
这时,一股鹰隼击空般的杀风遽起,锋锐尽出,刹那间已逼到身前。
一道极细的白光从笃常春腕间急速蹿出,双臂延展,转身抵挡。只见两个赤色铜珠飞旋,是直取自己胸腹间巨阙、期门两大死x_u_e而来,甫一触到那根削铁如泥的刃蚕丝索,便是一阵火星四溅。笃常春只觉一股股气劲随着铜珠旋转而汩汩涌出,不断冲击着周身经脉,呼吸间脏腑巨震,人被逼退数步,一口心血喷出,落在白衣上星星点点。
双珠齐退,扬起一阵烈风,隐入来者袖中。只见明黄色衣袍猎猎,由远及近,烽火连营之光亦黯然失色。一道人影恍如出鞘之剑、踏风而来,转眼临风玉立,而眉宇间的怒忿让一众人都心生惶恐:那个一直带着清冷之色的烟都主事,第一次露出了杀意。
西宫吊影一顿地,翻身再起,衣袖一振,双珠前后呼啸而出,打向笃常春左路。
笃常春勉强甩动刃蚕丝抽击防御,但被那内力一冲,身体顿时麻木了半边。趁着双珠远离的当口,他急叫道:“商角徵羽四部!你们是死人吗?!”
西宫吊影趁他立足未稳,又向他右路杀去,同时挑起一丝冷笑、曼声长吟:“鹤亭凌空掩金乌,挽亭凭月照寒芦,雨亭滴血留神缺,商亭飘隐泣秋途!”
笃常春最后的视觉看清的,是密密匝匝的人群里骤然飞起的四个人头、血溅三尺——正是商角徵羽四部掌部。
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惊惶,甚至来不及绝望,他只觉得灼痛双眼的金色光芒自身侧掠过,仿佛只是一缕清风在耳边的呢喃,又好像是少女的纤纤玉指轻抚过颈间,极柔的触感。——却原来是一方白帕,脉脉薰芬,似深谷幽兰,冷到了魂魄里。于是身首分离,颓唐倾倒,再无声息。
西宫吊影站定了身形,鬓边明黄色丝缨隐约在光华如鉴的栗色长发里逆风轻逸。负手肃立,左手一翻,双珠回归,白帕袅袅落入掌心。清冽的嗓音冲斥了如同灌了胶一样凝然不动的空气:“自今日起,闇亭一脉归附本宫号令,不服者,杀无赦!”
无形的剑气凝成流窜着紫电的气旋,风卷残云般朝着痕千古侵掠而去。
痕千古不退不避,只是坦然地站起身,定定望向古陵逝烟。
果然杀伐的怒风临到琴桌前丈余的距离便溃散于无形。
古陵逝烟先是微凝眉,继而丹田内痛麻一起,立刻明白了,冷笑道:“好友奉酒,吾以为必出自至诚,故而不疑有他。吾虽诚意而来,却忘了好友料理荼山事,耳濡目染,古道高风也换作了毒辣心肠。”
痕千古被他一口一个“好友”刺得一颗古井无波的心顿时浮躁起来,不觉眼看向别处:“那原也是西疆的迎宾酒,若果真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无事;但倘若起了杀心、妄动真气,就会变成牵机药。吾所求的,不过是斩除烟都祸患,既然大宗师你当局者迷,那便由痕千古替你了结!”
原本也在意料之内,古陵逝烟已懒得再听他絮叨。之所以毫不迟疑地喝下那杯酒,无非是替自己要个开局,那已是他所能付出的最后的耐心。他拈指凝气,一点流萤之光跃然于指尖。
痕千古神色惊|变,大宗师意态似信步闲庭,不曾泄露半分杀气,但他太了解被那簇微光碰触之后、雄沉剑气下尸骨无存的下场。当下不敢有一丝懈怠,斗篷扬起,化影神锐苍然出鞘,反手持剑,旋身一划,无数青蓝色的狠烈疾光似从风暴中心扩散,如流矢、如飞蝗,铺面而来,正是“二更赋亥夜眠月”!空气中罗织起一曲清商,是剑律雷鸣,是竹海涛声,更是紫夜寒蟾之下萧萧飒飒的金戈动天——一出手,即为夜歌残赋之臣乐。
面对彭然而发的雷霆之震,古陵逝烟移步幻影,轻易突破了剑网,二指并前,清凌凌一声,仿佛来自微茫虚空中的原初之力抵定剑身,随即写意地一拨,神锐蜂鸣暂歇,风云荡尽。
未及对手反应,古陵逝烟翻腕击向痕千古右胸,痕千古撤步,一扭身正欲回剑来刺,古陵逝烟仰面折腰,清晰地看到白刃森然,罩在面门上方三寸处划出一个水平的扇面。同时,已知对方必然趁他身形不稳、偷袭他下盘,于倾身的瞬间抬腿踢开下路的攻势,顺便借力、绕着轴心脚腾挪转向,正对痕千古背后空门,毫不犹豫剑诀挥出。雄浑剑意融y-in阳、乱春秋,痕千古挽起剑花转身回护,却已知高下立判。
砰的一声,气旋如洪波涌起,四下里茂林修竹近处的已被拦腰斩断,远处的也如叛逃的游兵散勇般枝摇影斜。
痕千古依仗兵锐之利挡下一击,退了几步堪堪站定,反观古陵逝烟,右手始终负在身后,仅以左手迎战,身姿流连,仿佛真的只是在步月赏景一般。
痕千古与他相交多年,却很少见他亲自出手,一时间被动至此,也是一阵阵的心惊。然而,他毕竟也是四境内顶尖名宿,更被奉为烟都大宗师踵武之才,因此并不显出慌乱。他知道荼山之毒在古陵逝烟身上已渐发散,自己要做的,就是拖。当下心念一定,后招又至。
只见他腾跃至半空,周身淡烟云舒霞卷,搅扰着紫发漫舞,赫然竟有天魔之态。继而沉身一剑,山岳轰鸣,跟着气贯层霄的庞大剑气声声相和,俨然同奏一段黄钟大吕般的宫调绝唱。白霭如尘、如雾、如电,瞬时笼罩八方,这便是夜歌残赋之君乐——“三更赋子夜歌残!”
古陵逝烟寸步未移,抬指一点,竟直抵剑尖,一圈光环扩散,大地龟裂崩解,哀鸣四野,化影神锐竟再动不得半分。
痕千古转而挥剑连攻,古陵逝烟走出一串精妙步法,潇洒避过。
五声八音,终究是凡物,清商流徵,不过损人视听。他虽未负剑,但气随意转,化物两仪,上决浮云,下决地纪。
僵持片刻,古陵逝烟已不耐继续与他纠缠,趁对方当面一剑劈斩的招式,借势退开两步,双掌运气,起承转合,打出一道沛然极光:“八烟天影。”
立时不论红尘翻覆、抑或浊浪排天,皆被那股冠盖重溟的无形气流裹缠、消解。痕千古亦受冲击,急忙退避。
纷乱中,一道剑气打到竹雨潇|湘亭的某处,竟隆隆开启潜藏于地下的暗门,一座石砌的圆台自y-in影中缓缓抬升,当中一具血红人影。
古陵逝烟心潮顿起,险被压制的鸩毒反噬、经脉逆行。抢身而上,一把将人扶在怀中,借着一点曙光朦胧仔细看去。宫无后浑身冰冷,脸色苍白如纸,长发零落,红衣迭绮,披覆了一地,说不出的凄迷。能看到左肩上的伤,血已凝固,和衣物混烂在一处;又去探他脉息,耗损大半,左肋下更是有一大块气滞血瘀之象。
再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毒质趁着他心下大恸,一举冲破了禁制,一层层的黑骤然灭顶而上,转眼额头已是虚汗一片,惊喘不定。
痕千古见状,急欲冲来,谁知对方狠狠的一个眼神竟生生将他定在原地。随即,他看见,古陵逝烟抬手一握,摔在一旁的古琴飞入他掌下,一用力,伴随一声有如玉碎的哀鸣,琴崩、弦断、情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