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为什么?”
那个初见时袖风凝烟的宗大道之师,从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让人甘为其影。
究竟是你已改弦更张,还是我从一开始便认错?
“你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血泪之眼’,还是为了这个人?”
古陵逝烟微微一惊,闭了闭眼道:“烽火关键撞击魔佛,烟都所遭遇的你都看见了?……这就是烟都的现实:那些握有强力的正道豪强随随便便玩弄的东西,都有可能变成我们的灭顶之灾、永世再无翻身余地。你我都应该明白这种悲哀吧?所以,‘百年血泪’,吾绝不会放手。”
“你对‘血泪之眼’寄予厚望,可你夺人子、杀其父,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根本是个祸胎!大宗师你游走尘世,早已物我两忘,千古的确不明白你为何要给自己埋下这样的大患!”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吾养了他这么多年,难道还比不过眼见亲子命不久矣、却束手无策的无能之人?”
“即便他与生父人伦亲情尚浅、你于他又有救命之恩兼抚育之情,但你太过霸道。想那宫无后何等自矜,你既得不到西宫吊影一样的顺从,便只一味强逼,致使他如今行事偏激;十数年里又加以重重禁锢、打压,他朝‘百年血泪’既成,必是百倍的反扑,你且看看他近年所为便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将来的祸事,何不趁早铲灭?”
古陵逝烟略一沉默,淡然道:“吾既救了他,那么他的命便归吾所有。任意处置自己的东西、用心雕琢自己的作品,又何须扯上那些俗人眼里的恩怨?”
心是一点一点凉的,一边回忆着“天地为琴、霖雨为弦”的许诺、一边凉到透底。数不清的岁月,白驹过隙,辗转于斯,却终究到了一拍两散的结局,再也骗不了自己。
古陵逝烟抱起宫无后,便好似一团火在胸口燃烧一般。他缓步徐行,与痕千古错身而过。
“你与他之间,已呈死局之相。将来,若非你死我亡,便是同归于尽,还必须拉上烟都陪葬——”总还想要挽回什么,痕千古忍不住叫他,“古陵——”
古陵逝烟慢慢沿着熹微天光里的山路下行。
无后的繁复衣饰像涟漪一样,在渺漠的晨光里漾开。这景象何其熟悉。恍然又似是刚刚把两岁的他接到手里时的样子。也是这么安安静静地睡着了,生气微弱,但殷红的朱砂印记宛若红宝,亮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是我的孩子、我的作品、我的劫、我的孽,我用毕生的输赢锻造的一把天子之剑。所以不必做毫无意义的探究。如果一定要问“究竟为的是什么”,那么,到了死局的那一天,自然会有答案。
“咳咳……看来还是要好好打磨你……这是你最后一次成为吾之软肋了。”
朝阳终于从云雾里透了出来,照出一地的破败潦倒和所有的不堪回首。
痕千古凝视着“竹雨潇|湘”的那副匾额。字极是朴拙浑涵,题字者必定是早年临摹百家,后匡定字形、节制用笔,最后通达妙境,才能随意赋形,一笔写就。
写完的时候他还问:“品竹听雨是应景,但是‘潇|湘’二字从何而来?”
大宗师随x_ing地拿笔指指山下的江流,道:“‘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春江花月夜》,最是海天一色之盛景,绝不辜负好友‘千古凭高对此’的高华气韵。”
他言之凿凿,他深表怀疑。半垂着眼帘凉凉地盯着那人看:“我怎么记得潇|湘向来指代淹死的舜帝妃子?大宗师才高八斗,当真不知道这个典?”
他挥剑直劈,牌匾化作木屑四下里分崩离析。
晨光灿然,照到哪里都仿佛是美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好像就快要离体而去。步马兰皋,还是回车复道?可惜初服犹在,壮志已消。这般光景,却原来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从此后,剑为谁鸣?可怕的是,雨总是会下……
收服了闇亭一脉,西宫吊影难掩一身血气,心事百转地奔向半山。一面焦心着上面的局面,一面纠结着若被置疑这番大不韪的做法,自己要怎么解释。他已知晓大宗师也到了,就在他之前片刻。以师尊的修为,收拾一个痕千古绰绰有余,但是如果被问到自己暗中的这番算计,这一夜经历了太多事,已经再无心力筹划措辞。就在半个多时辰前他还怒意腾腾,杀伐决断,此时那股勇气已一点点风流云散——谨小慎微维持了那么多年的好学生的印象,只怕这一遭就要土崩瓦解。倒也不怕今后会不会被师尊猜忌,只是单纯地害怕他对自己失望。
“‘文有西宫,武有丹宫’,这是为师一直以来的期许,你不可教吾失望。”
“冠礼已成,今后你便同样担起你师弟的训导之责,不可以教吾失望。”
千难万险都有解决之道,西宫吊影也自诩心x_ing足够强韧,绝不会轻言放弃。只有这件事,会让他百般无力。
正兀自胡思乱想,豁然峰回路转,他感受到一袭淡淡青色衣摆拂过石阶的悉索声响。抬眼望去,容色虽憔悴,但光华似星河流转,沉敛似静水澄渊的眼神,一如走过的无数岁月里日日所见。无后还睡着,总是要到日上三竿才慵对明镜、漫整严妆。于是安心了,松快了,满是y-in霾的心一下子涌进了光,整个人暖洋洋的。
他两三步迈过去,想说什么终是难以言喻,不觉双手握紧了那揽过无后肩膀的手臂。
全世界都抵不过这两人的份量。
“无后没有大碍,休养即可;吾需闭关疗毒,你不必担心,过两日解药会有人送来。天榜开榜在即,接下来要怎么应对,你趁此时机好好筹谋。至于痕千古,便由他去吧……”古陵逝烟不得已停下了,因为他第一次看到他最听话的学生在他交待事情时走神。
“吊影。”
“诶?”清亮的眼眸里几乎要泛出水来,溶溶漾漾的暖意雰霏如那终年不散的烟云。
“我们走吧。”
第9章 狗血的蛇足之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大桶狗血正在靠近!!
注意准备雨伞锅盖,并保持安全距离
纯粹是为了满足不靠谱的作者对相爱相杀的恶趣味_(:зゝ∠)_,所以在原定大纲外临时加了一场
俄一直都想看两宫对决来的(捶胸),可惜原作不给机会啊(跪地),只好自产自销自娱自乐~~~(下次再也不敢了……)
一步,两步,三步……
走到冷窗功名的这条路亦如同被阉割的人生一样,再怎么抗拒,也会按照既定的轨道延续。而那些头破血流的狼狈映在那人眼中,也正如同自己冷看水晶瓶中的蝶,不值一哂。
无力选择自己的开始,但这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可以自己选择结局。
这是古陵逝烟闭关的第七日,正是最要紧的关头,也是这个妖魔最孱弱的时机。不必动用他汲汲追寻的武道奥义,不必耗费几度生死换来的数甲子功力,甚至连朱虹都不必出鞘,只需像个最平庸寻常的市井屠夫般,一刀下去,古陵逝烟必死无疑。
然后,就都结束了,父仇得报,一雪前耻,然后呢……
这个天下,可还跟我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这一天的情形,但现实却是用一种最出乎意料的方式向他提出诘难,而他,正如那夜罗浮山下、歧路难行,心里只有一片空茫。
他想不通这一刻的迟疑,是因为不能,还是不敢,还是不愿。
他可怜自己,被人cao纵了那么久,等到终于能自由选择的时候,竟连自己的佩剑都沉重得举不起。
周围的一切显得陌生而空洞,幽冷无望的夜色,令人窒息。连他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朱虹,此刻,剑灵也好似沉眠着,握在手里的仿佛只是快废铁,感知不到一丝往日呼之欲出的腾踊澎湃;剑鞘上价值连|城的华贵饰物在夜幕下黯淡无光;那圈纯白的风毛,剌剌地拂弄着虎口,太过柔软的触觉,乱人心智;虎头铃轻响,牵引着残存至今的一缕温情,就快要腐蚀掉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力气。
这一番挣扎,其实也只是刹那的静止,但就是这转瞬即逝的迟疑,已经断送了宫无后最有希望杀掉古陵逝烟的机会。一道劲气似是从天外而来,像有神人挥舞着一柄巨斧欲将他腰斩,尖锐的杀锋瞬间激起了求生的本能,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拔剑回斩,一道红芒划落,阻断了两颗铜珠逼近的势头。两股气劲在空中角力不过眨眼,一声轰鸣,炸开一圈气旋,逼得两人都退开几步。
铜珠去而复返,在精妙内力的控制下犹如长了眼睛一般专以刁钻路线急寻对手左侧空当。宫无后举剑格挡,一边瞬移步法以脱出这难受的角度。
那头西宫吊影已至,云手一翻,双珠连成一线,几个回环往复,连绵不绝地攻来。
兵刃交接,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陡然间背身的一个反手斜指,铜珠正被挡在颈后,凄厉的摩擦声就在耳边,顿时浑身一震,心里好像裂开一条缝,四散的星火与密不透风的杀意全数渗了进去,不知是痛、是酸、是涩、是苦。
宫无后运气于剑,向天一送,朱虹翻舞,绽开一团华光,震开铜珠的纠缠。
此刻,西宫吊影一掌正打来。侧身避过了,继而两人挡、拆、推、顺,须臾间已往来十数招。
大概真的不擅长近身擒拿,宫无后觉得自己出招越来越慢,以致他能清晰地看见西宫吊影每一个拆招的细微动作:反手一拧、死死扣住自己手臂时手指凸起的骨节,白皙手背上透出的青色血管,浅浅的樱Cao色衣袖,用月白的丝线织出粼粼的水波纹,袖缘镶的一圈金色流烟莲子缎,随着那力道一冲而跟随涌动的一缕朦胧的兰Cao气味……皆是极清淡的,好像初晨江上的一段水汽,太阳一起,就梦一样地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