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竟是短暂的一惊,似不敢相信。
宫无后毕竟是从修罗场摸爬滚打出来的,身法竟没有什么改变,尽管一股寒彻已经流遍了右边身体,当即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但硬是撑了一口气,凭着本能动作,趁着周遭须臾即逝的一点空当,瞅准了角度,从唯一的那个缺口突破、逃出生天。
城池下依旧兵荒马乱,刀光剑影。
猛地一道赤色光影自城中越出,落入烟都战阵。
角部、徵部训练有素,立刻分出一道一人行的缝隙,让宫无后闪进去,又迅速合拢。
角部掌部挽亭凭月第一个冲上来,见丹宫虽极力自持,脚步却成虚浮之状,心下一惊,上去扶了一把,谁知立刻觉出手中一片黏腻。这一吓非同小可,刚要下意识叫出声,却被宫无后一眼瞪了回去。
宫无后丝毫不乱,带着一缕浅笑硬绷着下令道:“退。”
角部、徵部潮水般迅速退出冰楼的s_h_è 程。
挽亭抽空和雨亭交换了个惊疑恐慌的眼神。
——丹宫啊!西宫是让你佯败,但是你也太入戏了啊!
——挽亭,战前西宫那句话怎么说的?
——“丹宫若是蹭掉一块皮,你二人就提头来见”……
——!!!……完了完了,你我要被串一起烤了……
第19章 烟冰战(下)
玄冥氏追上城楼,果然听到急促的鸣金之声,烟都阵中透着乱象,兵勇无心恋战,匆忙退却。他看了眼天色,果断做出追击的决定,遂吩咐了镂冰氏留守,自己带上一路人马开城向着一束红光隐没的方向极速驰去。
闇亭一脉角、徵两部众一路上脑中都是主事大人笑语盈盈地拿绢帕擦手、一边看着两部掌部被架在火上烤的场面,不知到时会撒胡椒还是孜然……画面太过悚动,众人杯弓蛇影地把自己吓得不轻,难免心神慌乱、脚底拌蒜。结果是烟都战术退兵倒真的颇具“逃窜”的意味,没想到真的坚定了冰王趁虚出击的念头,实无心为之,惭愧惭愧。
宫无后倒很是无语。他的这位师兄惯常的驭下之道,就是明明心里的预期是翻一座山,但传达到下属那里就变成了“若登不上天、就给我升天”,唬得一干人等莫不尽心竭力,结果往往能挟泰山以超北海。饶是如此,主事大人心里明明得意,却还能板着脸训斥“目标未竟,下不为例”云云。够狠。
不过他此刻忙着调息,没心思点化这群忠犬。冰楼神弩造成的内伤沉重,那股违反常理的寒冷已顺着血流经脉走遍了腑脏,他甚至能感觉到右侧的半片肺叶已经没有任何清浊气息通过。临战之际,也只能暂时把所有的冻气逼到一起,强压在右肩曲垣x_u_e里,如此倒也行动如常。
只是四肢百骸渗透的冰凉迟迟退不下去。
他自嘲地笑笑,唇边便聚起了一蓬白汽,古陵逝烟总骂他不够冷,想来是真的了,否则又怎么还能感到寒意?
疏楼龙宿见玄冥氏未按事先他反复提醒的坚守不出,反而去追那帮穷寇,心知要坏事。他碍于立场,终归选择了隐于幕后出谋划策,可到此境地,若再不出手,玄冥氏凶多吉少。短暂的权衡之后,他还是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就算儒门不得不与烟都公开交恶,他也需走这一趟,因为龙首的字典里没有“认输”这个词。
龙宿只道玄冥氏此举还是冰楼一族直率的尚武基因作祟,可这还真的是冤枉他了。玄冥氏的天x_ing就是异于常人的冷静,之所以关键时刻贸然追出,是因为从刚才开始渐渐浮起的一阵心慌在提醒他:最多还有半个时辰,灼焚之日就要来临。若不趁着宫无后受伤、一举杀之,等到子时一过,得到喘息的烟都大军复返,他们将再无生路。
该说烟都发兵的时机选得太好,还是天命如此?
为了在这片绝境中延续冰族种姓,耗费千年世代罔替,才形成了冰楼人这副无惧极寒的特殊功体。若这是上天选定了他们镇守此地灵气的证明,为何又要留给他们“灼焚之日”的生死难关?他们一直虔敬事天,纵然知晓在这片徒具辽阔、却极端贫瘠的大陆之外,还有桃红十里、Cao长莺飞的山明水秀,他们也甘于故园,不曾背离。如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如今冰楼危急,是否能求来上苍的一点怜悯?若您最终的选择是将我们舍弃,那么,自久远的过去起便一直看顾我们至今的旨意又代表了什么意义?
俯瞰着这片冰域的诸神,你们可曾听到我们的声音?
地势趋南,千篇一律的冰天雪地突然换做一片高大针叶林,巨木参天,笼罩出封绝的森然漆黑,y-in谋陷阱的y-in鸷气味流窜在枝横影斜之间,给这里带来唯一的活气。
宫无后早已休整完全,虽然右手还是冰冷麻木得毫无知觉,但对付冰王,吾一只手足以。
而且,此时的烟都大军不必担忧雪礁精粹的威胁,此物世间总共只有三枚,一枚被冰王用于逼退他的捲龙剑式,一枚被霜旈玥珂赠于疏楼龙宿,原属百里冰泓的那一枚也尽数变成了方才围困他的烦人箭头,他在城堡中缠斗许久,计算数目,也应耗尽。冰楼黔驴技穷,冰王必死无疑。
果如西宫吊影信中所写,玄冥氏带兵追到。
艳艳红衣,像一滴朱砂滴进水中般把四周晕染成一片血色,杀机未动,风中却已满是腥味。宫无后步履翩然,总是带着一种登台表演的大气雍容,眼下丹砂一点,不似人间颜色,玉容冷绝,却又让人感到生动与美艳,连说出的话都绝类名角的台风:“玄冥氏之命,吾留下了。”
龙宿本欲追去,可一个古怪念头又偏偏拖慢了脚步。——他与宫无后你来我往,见招拆招地玩得有声有色,但对手的表演太过精彩,进退有据,不慌不忙,不由得让他觉得,这不会就是烟都在演戏吧。
说起来,那个烟都主事呢?
儒门先天的那副冷硬心肠到此终于有了点着急的迹象。
西宫吊影为了不被察觉行踪,带着商部几乎是沿着冰楼边界线绕了一个大圈,才借着夜色抵达此处。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而对手也已把进入内部的大门替他们打开。
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绝不该出现在此的湖光山影,门口一块巨石镌刻着四个字——“七分秋色”。修筑者为了讨心爱之人的欢心,费尽心思仿造出这块方寸江南美景,不惜割裂地脉、阻绝地气,而原本浑然一体、固若金汤的城池也就被人为地毁去一块,天堑变坦途,让人不从这里长驱直入都不好意思。
“如此,便多谢款待了。”为了找到这里,他可是连衣服都弄脏了。
西宫吊影估算着冰王应已追出城去,当即举手挥落,重重暗影化作悄无声息的洪流涌了进去。
烟都大宗师一直教导他的弟子们,欲循王者之路,就必须要舍弃凡俗的情感,情之一字误终生。老实说西宫吊影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如宫无后,甚至没法完全认同这种观点。但惨烈的现实却总在一遍遍从各个角度论证宗师的正确,逼得人人哑口无言。
镂冰氏惊觉冰楼后方杀声震天而匆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他认识了那么多年的至交好友正规行矩步而来,清俊容颜依旧,和任何一次两境会面时见到的都没有分别。而就在上个月他们还携手谈天,他头痛地抱怨着公主为了龙宿如何胡搅蛮缠、大兴土木,闹得整个冰楼j-i飞狗跳……
掌中之力快过一切恨念、直取那道明黄身影。
西宫吊影运力抬肘一挡,接着急速变招,身体微微一侧,手臂随之后撤,在对手后招未至之际化去那股狠劲,同时右手翻腕,掌风横扫来袭。
镂冰氏失了重心,匆忙折腰躲开这一掌,又急忙交叠双手于胸前,堪堪挡住西宫吊影回势的肘击。然而对方就着这个架势,内力再转,横臂又顶,一股罡气激荡开来,人被震退数丈,喉头腥甜难抑,血溅五步。
然而瞬间模糊的视线中却失了敌人的踪迹,再接着,便是清风徐渡、淡影漂移,白色的冷冽极尽温柔地勒住了他的咽喉,一线殷红锁定了这颗头颅。
他仍是扭过头去,露出一个凄厉的笑容:“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信……”话语未尽,人头断然滚落。
西宫吊影正收起白帕,寂寂然注视了那张犹自怒目瞪视他的脸。
虽然他的确舍不掉某些没用的感情,但也是极少量极少量的,实在没有多余的再分给别人了。
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军队,被偷袭的感觉总是最糟糕的,被人从自己家后门偷袭的话,则恐慌程度更甚。即便闯入的是远远少于己方的一小队人,也如千军万马一样可怕,一个同伴惨遭毒手的痛呼简直抵得上一群人被坑杀的悲鸣。苦苦支撑到子夜的那点残留的斗志经不起这致命的一击,顷刻消磨得风流云散。
龙宿从半路折返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不能再糟糕的局面。霜旒玥珂已被西宫吊影制住,她的脚下缓缓旋转着一圈线条奇特的光晕,她的脸上是不自然的苍白、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被某种缚灵阵法的折磨,痛苦不堪。他急中生智,放弃了冲上去夺人的念头,转而紫电腾起,刺破穹窿。
而此时,霜旒玥珂心脉突然不同寻常地一阵梗阻,莫名地一股哀伤漫涌周身,一直都在强忍,当此际,双眼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清泪:“皇兄……”
密林中,围杀的喧嚣阵渐趋平静。没有奇迹。有的是苍蓝色冰剑已断成千段,零落一地。
“唉,真是顽强呢……”宫无后垂着两手,朱虹在雪地一路拖行过去,继而陡然被提起,带起一片飞雪、如星光耀动,红光自剑尖喷薄涌出,直逼扑倒在地的玄冥氏而去。
就在此刻,恢弘龙影雷厉风行,一路摧山折木,喝退刀兵,满地惨嚎中,疏楼龙宿赫然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