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飞若剑,薄唇如菱,身披一种豪门世家的清贵气度,华扇摇光成剑,直逼眼前人:“疏楼龙宿,请招了。”
宫无后亦没想到此人会凭空出现,略略意外,但他向来不问对手来历,你既阻我前路,我便以剑回答。
龙吟苍渊,蝶舞碧落。
疏楼龙宿身姿潇洒,进退取舍间游刃从容,宛如春日里分花拂柳,然则紫龙影剑气崔巍,招招雄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泛金光。
宫无后评估自身伤势,知道久战不利,故而一意求快,招式更显辛辣,若琴弦疾扫、连绵不绝。
龙宿当然不欲落入他的节奏,一个挡拆之后,星火迸溅,他瞬步退开数尺距离,锋回气转,利刃化作一道紫光的螺旋,引聚熊熊苍莽之气,手起剑落,极光乍起,直冲宫无后正面而去。
长长朱袂舒卷,连带起整个人飘飘然避到一侧,同时挥剑一划,震开剑气的边锋。
而这时,紫电清霜又至,寒刃正擦着那张妖媚蛊惑的面庞。此招甚险,宫无后却眉毛也没抬,空灵身法目空一切般翻旋向外,一样的以退为进,不一样的是退的时候,朱虹同时起势,红芒三叠,疾风般杀到。
“招是好招,可惜……”
眼角看到的是紫色长发绞缠凌舞,耳边竟突然响起一个淋漓顿挫之音:“过犹不及,后继无力。”
锋芒太盛,招招式式锐利尽出,逼死对手的同时,殊不知也没能给自己留下变通的余地。一般人或许早就被逼入绝地,可惜儒门龙首不是一般人,特别还是看过一次烟都丹宫招式的三教顶峰。那些往生无数冤魂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华丽剑式,在他眼里已穷尽了变化,恰如七宝楼台,同废招无异。
龙首一声轻叹,提剑横斩,紫气霄染,龙啸澄潭,扬起一片烟尘过眼。
疏楼龙宿?!
远望那片诡异泛紫的天际,听着龙鸣声声传来,西宫吊影只觉得心里轰然崩塌了一块:为何会漏算掉这个人?
战局惊变倒也没让他失去镇定,毕竟大局在握,灼焚已启,让他脑中一片空白的是条件反s_h_è 地就要追去时,眼前却是一行熟悉的流烟传讯。
只是四个字,却比任何天书还要难懂,西宫吊影如失去了阅读能力般,茫然地念了一遍那条烟讯,又念了一遍,逐渐地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换成了慌乱。
最终这股慌乱在又一道紫光穿云贯地、照遍寰宇之时陡然破碎,他一拧身、顿地而起,朝那个风起云涌之地追了过去。博袖轻抖,一只冰凉的瓷瓶滑入手中。
宫无后在雪地里禁不住蜷成一团。虽然极力掩饰,还是叫龙宿看出了他刻意回避右手发力的怪异之处。龙宿原本已经占尽上风,这下更是在虚张声势的连招抢攻之后,一掌打在他后肩处。压制许久的寒流一击而崩,卷土重来,身体瞬间麻痹。此刻人摇摇欲倾,纯靠骨子里的傲气撑持。
清袖一翻,紫龙影又幻回了招摇的华丽宝扇,龙宿满意地走近抓到的小花豹:“有你在手,也不算满盘皆输嘛。”
正要将人制服带走,谁知这片密林今夜注定不得安宁。
一道亮光堪堪挤入二人之间,一人似挟云怀月、披离而下,转眼两人四手翻转推拧,不觉已拆过十几招。龙宿直觉对方掌势绵密,一招一式皆灌注与这清瘦身量完全不符的沉劲内力,一波一波猛烈冲撞周身大x_u_e,震得他气血沸腾。
宫无后看得一呆。
冰楼这边,鹤亭见西宫吊影突然一言不发就抽身而去,尚不及反应,孰料身后却被人偷袭了一掌,一股幽寒窜入全身脉络,封窍梗血,一时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不知何时脱出了阵法的冰楼公主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霜旈玥珂功体近失,却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沿着无人知晓的静匿长廊,直抵冰楼穹顶。
暗夜永寂,皑皑白雪映出惨淡的光来,依旧莹润如玉。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到灼焚之日雪消冰解的潺潺流水之声,和自己心跳如鼓。
冰楼何曾这么安静过呢?
事实上寒暑冷暖、苦辣酸甜她都不觉得了。
因为冰泓不在了,因为皇兄也不在了。
烟都……是烟都……
既然你们这么喜欢冰楼,就统统给我留下吧……
霜旈玥珂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古怪地笑了起来,身体似不堪这尖利的笑而晃了两晃,站住了,微微抬起的脸孔映出尖深的y-in影。寒风料峭里,低沉的嗓音缓缓倒念一段心诀。
宏伟的冰雕建筑像沉睡的巨人终于要醒来。它眨了眨眼,便有无数硕大冰石自高空乱坠;它又深呼气,林立的冰柱便应声纷纷倒毙;最后,它终于动了动,于是上下颠覆、高下相倾。以冰楼为中心,整个莽原都沸腾了起来,雪崩如注,覆灭千里,大地裂开一条条罅隙,像神魔张开的大口。处处都是百万玉龙腾空之景,霜麟雪甲,铺天盖地。
哪闻半点人声?
古陵逝烟居高俯瞰,恰如琅华盛宴吃到最后挑出苍蝇,又像一副好字收笔之际掉了滴墨下去,倒尽胃口,倒尽胃口。
“若你再不出现,就永远不要回烟都!”语蕴锋刃的一句话凭借深厚内力传出百里,而人已化光而去。
疏楼龙宿已经没了耐心,更不愿局面再有什么变化,反正他已是老脸老皮,索x_ing抛开了对无名小辈动手的顾忌,全力施为,再无保留。只见又一次双掌相击,只属于夜之魔王的澎湃内劲轰然打出。
西宫吊影果然抵受不住,当场人就斜飞出去,撞到一截树干上滚落在地,一阵咳血。一种毁灭x_ing的疼痛从右手指尖一直贯彻到肩膀,一毫厘、一毫厘地粉碎碾轧过去,让人痛到只求速死。
龙宿随即抬手,紫龙影重又飞入掌中,浩荡王气破锋而起,名招蓄势,引来九天轰鸣,卷起无边无际的飞雪万点,如扯絮、如筛盐。所有人的呼吸都被剥夺,只剩匍匐在地、苟延残喘。
宫无后受制,只能在一旁看到睚眦崩裂。西宫吊影突然间暴涨的功体呈露出十足十的病态,想都不用想是借外力所致,后果也不言而喻,只要等暂时的效能过去,轻则经脉毁损,重则毙命当场。他不可遏制地浑身发抖——到底是为了什么能走到这一步。
何况天赋上限已至,怎可能挡住先天顶峰的灭日一击。
额头汗水大颗大颗滚落,疾喘间,西宫吊影倒是回复了几分清醒,记起来自己不顾一切地跑来究竟为何。他估摸着鷇音子的药丸就快要失效,不敢再缠斗,咬牙重聚内力,人影一闪,落在已是惊怒煎迫的宫无后身边,尚能活动的左手把人一捞,就要退走。
然而,一声龙吟,本已扑空的紫电流光竟然半路折转,追魂诛心而来。
无奈,只得把人往旁边奋力一推,顺势腾转身体,避无可避,更不能硬接,强行聚起全副心力,单掌推出一道流金烁采的屏障来。
命绝一线之际,他冷静得惊人,淡光冲寂,似是年华滴尽、韶光影逝。
一路缓退,一分分抵掉那股神来之力,磨至最终力竭,剩下三分剑气也只能任凭透体而过。
宫无后被大力一推,直接撞在雪地里,挣扎着起身,抬眼看见的就是真气动荡、爆破的那个瞬间。当即似有一只手穿胸而入,五指狠狠捏住了心一般,绛唇咬破,也消不去那股痛,一口气不来,连暗夜也在头顶奄奄一息。
灰蒙中,看到紫色的颀长身影缓缓迫近,只一眼、满腔心血似终于破开束缚、叩开所有禁制,盛溢不下的,便尽数涌到眼角一点。
当是时,天地玄黄,只剩下纯一的白色。
龙宿不可思议地发现午夜沉沉突然换作了白昼,天光大作。
绝对的光明与绝对的黑暗一样可怕。
纯白背景中向他荡过来一道红色人影,苍白的脸上,一点朱砂却辉煌着异样的光亮,竟不能直视,一路延烧而来,留下的都是赤色的残光。
朱虹不知何时重又握在他手中,接着,快若电闪的“咚咚咚”三振连击。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龙宿觉得似乎都挡住了,又似乎都挥了空,一切常识的界限都崩溃瓦解,变得混混沌沌,模棱两可。敌我之别已失、彼此之分全无,又何来攻与守、杀与防、进与退、生与死……?
就在这种转瞬的难解中,二人交错而过。
继而悲风止、飘雪停,白光褪尽,复归迷夜。璎珞破碎,旋飞满天,如银河直落。华贵难匹的华服当胸,慢慢渗出了血色,即便如此,仍好像风流名士簪缨佩华一般。
龙宿挽着剑,身子微微一晃,对虚空轻轻叹了口气:“功亏一篑。”
宫无后觉得刚刚从一个噩梦中脱身,又不带一点缓冲地被扔进了另一个噩梦。
而这种茫崖无止的恐怖的高点,就起自一串与他曾经听到的、一模一样的空谷足音。
浅淡的素色人影仿佛从未离去,一直等在这里,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那个人好像生怕他会忘记这个画面,特意选在自己面前挥落玄锋,不作任何掩饰与辩解。
随后他被人轻轻抱起来,慢慢走回,一路上都用手掌压住他的脑袋、强令他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任凭泪水、任凭这白雾也隔不断冬日雪地上静静漫开的红。
他没有办法了。他没有办法了。
如果那时候聪明一点,如果那时候可以服软认错,如果那时候他出声求饶。
在一切都在毁灭和破碎的时刻,那片竹叶绣纹又到了眼前。
所以这是上天让他赎罪、让他反悔吗?
宫无后不顾一切地攥住了那节冰凉的衣袖,意识中仅剩下极度的惊恐,但他终于用尽最后的气力把一直埋在心底的、当年没能说出口的乞求大声叫出:“不要打了!赋儿随师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