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素月分辉,银汉光离。一把碎星抛洒在深沉夜幕之上,恍若仙人没下完的棋局。幽邈微茫的云雾,缭绕着峰峦如簪,远远望去,罗浮山直如悬浮在沧海桑田里一般。丹台之上,九鼎耸峙,玉气连空。其间是一白发道者,素冠引虬龙,玄衣落梅风。守一坐忘,则死生、有无、妍媸、贤愚……早已是再提不起兴趣的走马千年,故而不必再听、不必再看,吐纳间已冥感众妙之门。
微阖的眼帘慢启,遥见中天勾陈六星次第染上一重妖异的赤芒,平和的夜空顿时躁动起来。
夜风袭人,夹杂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暖香如薰,吹起道者肩头的拂尘依依落落。继而寒烟涌起,荼蘼满山,恰如凶星临世一般,天幕被如刀的剑气割开,红衣漫涌,长佩陆离,檀袖如翼,华冠岌岌。风华流美的凤目中唯有杀意沉沉,眼角下的那颗朱砂泪痣偏又似相思入骨。妖丽的剑者,就这样破云弄影而下。
宫无后飒然落地,横剑于前,瞬间神凝,已臻杀境。
平生猎物,张皇失措者有之,徒劳戒备者有之,绝望一搏者有之,而像眼前这个炼丹术士岿然不动者,似是未曾见过。只是这不形于色的容止疏朗、和梅骨卓然的清华流转,莫名地让他恼恨。反正从来没有跟剑下亡魂攀谈的兴趣,他一如往常般的自负,扬声道:“鷇音子之命,吾收了!”
朱虹腾旋,一连串剑花挽起,宫无后跃身向前,人未至,削金断玉的劲气已纷纷然向鷇音子周身大x_u_e窜去。剑气刚劲,一路燃去,擦出红光。砰然一声巨响,道人原本落座之处已化作齑粉飞沙,扬起烟尘一片。
但是人——
宫无后猛然回身一扫,堪堪逼过身后打来的一蓬罡气,那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澹然,但对冲之后,余波仍是让人悚然一震,气血翻腾。
虽是在守势中,宫无后依然顺势变招,剑尖疾速回转,光点簇簇,内力一催,织就锋刃之网,随即旋身疾刺,那些嗜血的千丝万缕像被无形牵引,追着红风抟飞,向敌掠去。
鷇音子一松麈尾,轻抹慢拢,行云流水的云手母式荡开重重气旋,两仪流形间,至虚至空,而万象并作,吞灭光影。
宫无后奋然一击,突觉如泥石入海,千招万式皆葬入山岗清风、大江明月,力道顿时没了支撑,身形已散,内力却收不回来,在体内遽然一冲,瞬间全身脉络都凝固了,一股腥甜涌上。然而电光石火之间,惊觉对方左手逆缠,已按住自己右腕,便知他下一招就是要“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将方才收拢的剑气顺承推回!
一剑落空,还反被制住,却来不及懊悔。瞥见对方左膝微屈,也是攻防一体,封锁了下路,只好祭出“唯快不破”的套路,施展鬼魅身法,硬是足下一点,勉力提气,纵起侧翻,回雪流风般的红影贴着鷇音子抢身而过,飘然若起舞的蝶。
鷇音子一甩拂尘,微侧过那张平淡素净的脸,冷眉相对。
宫无后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就这么讨厌这个人——这冷淡得视人如无物、好像你的一切都尽在他掌握、然后弄一套虚虚实实把戏的作风,简直就是古陵逝烟的翻版,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古陵逝烟尚且会真刀真枪地同你见招拆招,这个人全然凭借一身纯阳罡气同你打太极。
心下了然这人的路数不是正常武林同道,须以虚就虚。
可惜他宫无后修行至此,最不擅长的便是以气御剑。
其实血泪之眼赋予他的禀赋乃在于对那些复杂招式庖丁解牛一般的游刃有余。临阵之初,从对方第一个起势开始,便知其走向和破绽;一招始出,就已算好三十招后的可能与变化;动剑甚微,而敌招已土崩瓦解,于是华丽收鞘、志得意满。
但是这个道士,根本不出招……
如今看来,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r_ou_了?
心电急转,却听那人首度开口:“竟是女娲‘百年血泪’?……女娲地出,地为坤。坤者,至柔,而y-in盛之际,你应知‘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非上上签呐……”一睨之下,仿佛自己前世今生都已被看透。
宫无后握紧了朱虹,怒火中烧:“恭喜你提到了吾毕生最恨的两件事之一,真可以啊!若你是想借那些八卦卜辞告诫吾已穷途末路,奉劝你还是先想想如何接下面这一招吧!”
话音未落,只见人影一步一灭,化为红烟缭乱,鬼影幢幢,满含肃杀萧瑟,将鷇音子锁定其间。虚实难辨、真伪莫测,骤然间,虹光四起,密雨狂剑一瞬间杀向对手。剑光方起,又见丹霞聚散,大开大合,直如酒仙泼墨,点染穹窿,怒腾的云气自九重碧落灌顶而下——竟是双招齐发:“剑履红烟渡绯踪!”
鷇音子摇头一声轻叹,随即接尘、转身、挽花、反手一撩,一招清清浅浅的“风扫梅花” 荡起太易元气,激浊扬清,四时八荒,浩浩乎如有六龙御天。
罗浮山上裂石穿云,山塌地陷,漫卷的尘沙,把仙风道骨和妖韶魅魄全混杂到一处,让二人仿佛置身鸿蒙初始之间,梅花凝冷、荼蘼含烟,一时争胜。
眨眼间已拼过十数招,宫无后只觉对方处处是破绽,却又处处都落了空,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跟自己的影子玩游戏。一阵急躁,招式走形,空门乍现,那一头罡风已至。
裂胆摧心的一击,人扑倒一旁,痛的不知道是胸口的伤,还是为这满盘皆输。
“你为天榜而来,却并不知天榜之旨”,鷇音子收式走近,居高临下,强硬逼人,“‘烽火天榜’承袭天意,天意者,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即便你毁掉我身负的这张卷轴,又有何意义?天时一到,依然会昭彰于人世。”
云收尘落,夜空复又清辉万里。
“你们吵吵嚷嚷的天榜……与吾何干……不过是,妖道你,耽误吾回去的时间了!”鲜血沿着白色的下颔汩汩而下,侵染了前襟,人却诡谲一笑。
鷇音子急退,却在半步之后再无可避。
“吾但知‘挫其锐’、‘解其纷’,不想倒被人‘和其光’、‘同其尘’,招招败落。如今呢……”红烟四起,将两人同时围困,气路凝绝,竟是将两人的一切针锋相对尽皆包覆。
鷇音子想避实就虚、借力打力,故一路都是在物我同一、抱残守缺,这下对方索x_ing给你来个破罐破摔,分明是要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拼着自戕功体,也绝不让你全身而退。
眼见宫无后摇摇晃晃站起,朱虹森然,剑绶飘举,刚才那一下极致的痛反倒让眸光清明,他抛却了所有的繁琐招式,只当心一划:“丹虹斩——”
“痴儿!”鷇音子一夜平静无澜的神色终于起了波动,凛然一喝,倒转y-in阳,以无极之气引渡了那股至纯也至凶的杀机。
“知进而不知退!”鷇音子迅速捏了个决,陡然点在他眉心,“终遭亢极之悔、自断生路——你、去吧!”
一股磅礴沛然之力化作一簇盛光涌入脑中。
宫无后走在来时的路上。四野茫茫,君心何寄?
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开始怀疑自己一路的武道修行。
“知进而不知退……”身在烟都的人要怎么“知退”?往哪里“退”?
他记得幼年时就被关进无情楼,去背那些剑诀、练那些心法,背不出或是悟不透就要一直关下去,天不应地不灵。
大了点就会有各式各样逼命的测验。最初他面对的是无数的奇巧机关,专用来验证武功招式的精纯熟练,因为一旦剑招走形,差之毫厘,就会被机关打断肋骨或是生生扭断四肢。
后来木剑换成了铁剑,机关也换成了不知用什么方法炼成的行尸,没有痛觉,没有意识,只是闻到活人的气息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开始是一只两只躲在暗处,后来他砍瓜切菜,再没算过数目。
再后来就是更加痛苦的悟剑,晦涩难懂的心法要诀其实并没有定论,不同的拆字断句可能得出的就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只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试。禀赋如他,也常常被气贯五内、分筋逆脉折磨得生不如死,几次更是走火入魔,闭上眼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开。如此一层一层地练上去。
也就从那时起他不再抗拒曾让他恐怖的红色,因为身上染透了别人的血,是自己还依然存在的唯一凭据。
所以,不能后退,退了,就败了,就是把命拱手让人了。他只能往前,前方虽没有他想见的人,但至少有光明、有生机。
山野荒林似乎也知道了他此刻的狼狈,幸灾乐祸地鼓动起呜咽的哀风,齐人高的野Cao也陪着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眼前出现了一条分岔路,在阒寂的午夜如一条两头的银蛇,蛰伏在他脚下。
也不知道那个妖道给他下了什么蛊。自负如他,从不会置疑自己的方向,而此时此地,双腿却灌了铅一般再也迈不动。
进者,庙堂之高;退者,江湖之远。——蓦地脑中响起这么一段话,是神佛的偈语,还是妖魔的诱惑,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歧路幽昧,心也跟着惶惶无定,人都颤抖起来。
举步迟疑之际,突然无数黑影从黎明前的黑暗里杀出,剑锋森列,杀气如织。
“你们是……!!”他转瞬就想明白了些什么,而第一波杀手已涌至身前。
“噌——”一声轻吟,朱虹飞旋着出鞘,像是自己有意识一般,绕着宫无后旋舞一周,于是腥血腾起,纷纷雨落。宫无后第一次觉得这腥膻的液体恶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