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呀!有种妖怪叫做‘大首’,常常躲在黑暗里,若是有了人经过,就忽的出现!趁人吓得发愣就马上把人吞下肚里去了!”
越是想着不能想起,往日听过的话更是一句句清晰起来。青峰手脚发凉,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若是大首的话,自己早被吃掉了罢?
他缓缓转头去看,土场角落有个模糊影子,月光只堪堪照到半腰,半旧狩袴只及膝下两指,露出大半截小腿。
“五月……?”
青峰试探x_ing一问,他家和五月家离得近,两人俱是一年出生,尽管平素时有吵闹斗嘴,可感情上却极是亲密,宛如兄妹,两家家长以前还有结亲之意,但也看出青峰、五月二人并无此意,也就作罢。
便有兄妹之情在,毕竟不是一家人,乡下规矩并无城里那般多,但该避嫌的地方时候也需注意,免得多事之人搬弄口舌是非,五月虽来青峰家里玩,但也知道分寸,怎么会这么晚了还在?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银白月光下更显惨白,那对圆圆大眼不是五月是谁?!
“怎么了?还不回家去?”青峰一见是五月,也安下心来,一想到可能会被看见当时的窘态,尴尬无比之下只好恶声恶气的,好掩饰一下。
“阿大……”
她声音又轻又抖,像是幼蝶初展翅般瑟缩,青峰从未听过五月用这般怕的情绪说话,眉峰一皱,当即沉下了脸。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家的来找揍?!”
五月也是可以定亲的年纪了,她出落的漂亮,行事又大方,虽在卑贫之家,但也学得写字作诗,字迹娟秀清逸,相较之下,青峰的字像是泥水甩在纸上,时而一团时而飞散,邋遢的很。
村里男童情窦初开,对待喜欢的女孩子往往是捉弄欺负居多,只是五月待人不轻浮,又有一个似哥哥的、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青梅竹马,所是几乎无人戏弄她。
五月缓缓摇了摇头。
“那怎么了?”青峰走到五月面前,抱胸干巴巴道:“没事就快回家睡觉去!”
五月的嘴唇颤了几下,眼泪如同芭蕉上的露水一样,只是睫毛一扇,就成串滚了下来。
“阿大……”她抽噎着,“藤枝……藤枝走了!”
藤枝走了。
青峰愣了一刻,才回过神。
——走了。
他知道这个走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藤枝被卖掉了。
藤枝是五月的好友,青峰曾见过几面,她总是垂着头,说话也悄声细气,一副温婉内向的x_ing子,青峰还疑惑过为何她能和五月那么活泼的人合得来。
女儿自不可和儿子比,女儿总是要嫁入他人家,儿子却可常伴。若是城里小姐,父母对她审慎认真,花上十几年教养,使她学习琴棋书画,拥有一艺之长,才貌双全,他日媒人介绍,某位公子哥对其倾心爱慕、结成良缘,不仅对娘家有益,自己后半辈子也可安顿,享应有的荣华。
可这乡野田间,女儿又有什么大用处呢?再聪慧、秀丽的女子,在蓬门茅舍之中,也不会被人赏识到。既是最后都要嫁作村妇,膝行跪伏、cao持家务,最后年老色衰、蓬头垢面,为何不趁着青春年少、品x_ing温顺时,卖进门府中为奴为妾换些钱粮呢?
“走了……?就没人拦着?”
五月哭着摇头,鬓发因泪水胡乱的贴在她的脸颊上,十分脏乱。
“……她爹说,‘饭也没几口吃了,长那么大多少该为家里换些米面钱’……”五月咬着唇,却仍止不住悲伤和愤怒,“去了九兵卫老头家……!”
九兵卫年过六旬,论年纪藤枝做他孙女还嫌小,他生得一双鼠眼,形容猥琐,人又好色,村里孩童常唱些辱骂他的歌谣。
“阿大……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五月仰起头,“我死也不想被卖到……”
“你说什么胡话!”青峰眉毛一竖,“你怎么可能……!你家怎么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五月掩住脸,身子佝偻着缩成一团,“……我听见了!我听见了!”
她半伏在泥地上,背部剧烈耸动着,青峰赶忙蹲下去掰开她的手,摸上去一片濡s-hi,再急忙去扭过她脸,看上去竟是有些魔障了。
隔一会,她又断断续续道:“今年田赋又重了……听说许多地方都招了人,最近催租子的人也紧了起来……”她小声说出自己想法,“前段时间传过一段的风声,说是有人要……我猜那是真的……也许就会有什么大事了……”
“如果能趁着逃开……”
青峰抿紧了嘴唇,他不安慰,也不回答,只是慢慢地,一下一下去摸五月的头发。
五月捏住了青峰的手,低低哭鸣了几声,攥紧了他的手指无声放肆大哭起来。
五月哭累了,攥着青峰的手睡了过去,她极不安,就算睡了也缩成一团,偶尔发出类似啜泣的呜咽声。
青峰本想送她回去,要是明天一早有人瞧见她从男儿家里出来,不知道又会传出什么闲话,可又想到五月哭说“我听见了”,咬咬牙,背着她进了内室。
想必五月也是正巧听到了才偷偷跑出来,若是惊动了她家人,也许还会讨顿打;但到了明天,自己也可挡一挡。
他将Cao褥子给五月垫了,自己和衣坐在一旁,阖上了眼。
青峰携着香包,翻进了小院。
自从那天五月早上从他屋内走出,便传出了流言,两人都不解释,似是默认,倒也平息下来;五月还特意晚些出来,让邻里几个都看见,五月母亲红肿着眼睛,但她父亲恶狠狠向青峰剜一眼,大约是不会善罢甘休。
青峰氏问过之后要怎么办,青峰只沉默,他和五月并没什么,更不会娶了五月。五月要的是应值得之人,只是身世可怜,若是换个环境,只怕世间并无几个男子可相称!
他这几日因五月之事没去找黑子玩,今天从佐佐木处回来,看见马路上走的女童,抱着菖蒲,这才想起快是五月五了。
青峰氏早已准备了香包,青峰想到黑子,便挑了个好看的直往德宗家去了。
时值五月五,天已有些热了,黑子所在的「苦」室也换了较薄的几帐。青峰过去,只见纸门大大拉开着,黑子端坐在矮桌前,脚边置了一小桶,露出长长的菖蒲叶。
他换了清凉的衣束,只着一袭白色单衣,柔软服帖,海景图纹的小裳围在腰际,看上去一派舒爽干净。
屋里菖蒲和艾Cao纷纷散出香气,青峰嗅了嗅,也不打扰黑子,只盘膝坐在一边。
黑子慢慢裁出一沓大小相仿的青色纸片,端端正正叠在一起放在桌角;又取了张白纸,裁了放在青纸边上。他从桶里挑出一束菖蒲叶,那菖蒲已经被洗过,根须干净,没有一点泥土留下。
黑子擦干菖蒲上的水珠,执小刀从根部截断,将葱长叶片用青纸包了细细打结,留下的根拿白纸卷了,细线匝住,这才抬起头,眼里带些惊喜。
“青峰君,你来了。”
第7章 第六章
陆
青峰隐隐有些歉意,细细算来,这次约莫有十余天没去找黑子,更没有和黑子说一声,一个人呆着这儿练习,想必又是无聊的很了吧?
先前若非下雨,青峰三两天就溜过来一次,两人或是在庭院内室中聊天,或是青峰背了黑子翻出去玩耍。青峰庆幸自己还留了些逗趣小玩意儿,像什么竹蜻蜓、土俑小j-i之类的,多少能解解闷。
青峰一开始以为黑子便是一板一眼的x_ing子,后来才知道,原来黑子五岁就跟了德宗。他心里登时就对那德宗老头翻了个白眼,想那怪脾气老头严加教管下,他家阿哲竟是没一点儿小孩子样了。特别是每次带了黑子玩那些“新鲜”玩物,看他虽激动喜悦,却因德宗教导的“凡事情绪不可外扬,以心体味、由清而静”,将自己情绪压着,青峰就对着德宗有股怨气。
他将垂着五彩丝组的香包扔到黑子怀里,“喏,虽然你肯定也有,不过这个是我给的。”
他怕黑子又说出什么“老师不让”的话来,马上又说:“五月五家家户户可都是挂香包的,别说那老头小气成这样。”
黑子听了这霸道话也不气,他把香包捡起来,细细看了会,拢进了袖子,颇为认真地说:“谢谢你,我过会就收好。”青峰被他直直眼神看着,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侧了侧头,却见黑子嘴角一扬,露了个笑容来。
——是个真笑容,眉眼间虽不明显,但确是弯了。
一时间,因为五月的事而堵在心里烦闷了几天的气,如同一大团柳絮,轻飘飘的飞走不见了。
“我也做了东西给青峰君。”他小小摸了下耳垂,“正巧你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给你。”
“不过也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