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展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出来伸了个懒腰,他慢慢走出九井胡同,可突然有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冷冷的目光,那种冰凉的视线仿佛黏在了陆展亭的背后。
陆展亭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道临街的窗口帘子晃动着。
第十五章
陆展亭微一低头,默不作声转身离去。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走过一处卖铜镜的铺子前,忽然瞥见叶慧兰偷偷摸摸跟在身后,他一顿脚咬了一下嘴唇,转身向她走去。
叶慧兰大吃一惊,慌忙躲在旁边的书画摊旁,拉过一张画遮住自己。
陆展亭将那张画拉开,叶慧兰尴尬地道:「嗨,你也逛街吗?」
「你有没有钱?」
「啊?」
「你有没有钱?」
叶慧兰摸了一下兜,掏出了一个金丝绣精致的荷包,被陆展亭一把抢过,道:「先借我,我以后还你!」他将荷包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叶慧兰跟在他身后,道:「喂,丑八怪你要钱做什么?」
陆展亭也不去搭理她,他开步走进了一家珠宝行,将叶慧兰那只金丝绣的荷包往柜台上一放道:「给我把最新的手饰、珠宝拿上来。」
穿酱紫色铜钱花纹绸缎衫的老板一听,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展板,边道:「这位客官好眼力啊,我这儿都是金陵城里最好最新的货,很多宫里的娘娘都打发人在这儿挑货呢。」
「您看这玉镯子的色泽,那是上等的蓝田玉啊,您看镀金嵌珠簪子,这款式,不瞒您说……」
老板神秘地压低声音道:「这还是宫里头的哪位太妃的东西,听说最近手头紧,才不得不让太监弄出来调个头寸。」他说着转眼见叶慧兰掀帘子进来,一愣连忙干笑道:「哦哟,弄错了,是一位妃子的东西,年轻着呢,您瞧这货……」
陆展亭已经拿起了一个黄金镯子,镯子两端处叉开,用几片黄金制成的枫叶相连,枫叶面上还另缀了一排细白珍珠,镯身上还缠绕着一条细细的环链,极别致。
「多少钱?」陆展亭晃了晃镯子。
老板叹气了一声,道:「这位客官果然识货,别小看这镯子,它可是当今四大才子之一的沈碧水设计的,镯环内还有他刻的小篆『碧水无痕』。这个最少要三百两银子。」他说着瞟了一眼那个小小的钱搭子。
「我另外给你一样更值钱的东西。」陆展亭说着笑了笑,抓过老板记帐的毛笔,在他的墙上提了两行字:
光华能照乘迎春夏秋冬客
身价重连城驾东南西北风
他写完了在下面提笔落款陆展亭,然后掏出印鉴哈了一口气,重重地印在墙上。老板激动的,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从上到下将那对联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将那印鉴细细研究了一番,才点头道:「不错,是真货。」
陆展亭笑道:「怎么样,这一样一幅对联写在这里,还值三百两银子吧?」
老板瞅了瞅字,又瞟了一眼桌上的荷包,摸着下巴,陆展亭笑道:「这荷包里的钱也都归你。」
老板立即喜上眉梢,连连道:「这样小老儿才不亏本么。」
陆展亭一笑,拿过镯子用手巾包好揣进怀里,还没走出门口,又被老板拉住,他讪笑道:「陆大才子,你这幅对联好是好,怎么能不给横批呢,再给添个横批吧?」说着他将毛笔塞入陆展亭手里。
叶慧兰瞪眼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贪得无厌?」
老板把脸一沉,道:「你这小姑娘太不懂行情了,对联就是要有横批,若是没有横批,就好比小老儿铺里串了一半的项链,打了半面的大翅花(注三),哪里能卖给客人?」
叶慧兰还想辩,陆展亭已经走到了那堵墙面前,他念道:「光华能照乘迎春夏秋冬客,身价重连城驾东南西北风是吗?」
老板连连点头,喜道:「正是!再加个喜庆、气势一点的横批。」
陆展亭一笑,搬了个椅子,站上去刷刷题了四字横批,然后跳下来拉起叶慧兰就出了门。
老板仰着头看不清楚,只好往后退了退,见陆展亭龙飞凤舞的题了四字:愿者上钩。不由得苦笑不已。
叶慧兰见陆展亭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往前走,她磨蹭着跟在他身后,问:「你为什么要买一个镯子啊?」
陆展亭淡淡一笑,道:「送给我一个心爱的女人。」
叶慧兰忍了又忍,才又问:「谁啊?」
陆展亭一笑,转头道:「反正不是你啊!」
叶慧兰气得在他背后大骂,道:「谁稀罕你这个丑八怪!」陆展亭在她的骂声中踏进了陆府的门。
陆府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府里处处竹影婆娑,菊兰绽放,陆展亭却单单喜欢后院唯一棵大槐树。他曾在树下玩耍、躺着温书,有时槐花零落飘下,花蕊中的蜜那份沁甜的记忆,始终萦绕心头,不肯退散。
下面的佣人见了许久不见的陆二少爷,脸上均露出一分惊讶,又有几分怪异的表情。
这位以觊觎嫂子、顽劣、才情在少年时就声名远播的陆展亭,一直与这个家是格格不入的,他们一直都认为陆展亭一旦踏出了这个家门,就不会再回来。
「子青在吗?」陆展亭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跑得不快的仆人。
「在!」仆人一边愁眉苦脸答道,一边四下张望着。
「在哪?」
「伺候她的小翠说少夫人觉得不舒服,今天就没出过房门。」陆展亭手一松,那仆人撒腿就跑得没了踪影。
陆展亭轻车熟路地走到苏子青的房门前,刚想推门进去,手缩了一下,改成轻叩房门。
「谁啊?不是说了我头晕得很,今儿的午饭不用上了。」
「是我,子青。」
很快,苏子青双手打开了房门,讶异地道:「你怎么回来了?」她侧过身将陆展亭拉进房,又问:「你这皮猴子如今怎么这么懂规矩,晓得敲门了?」
陆展亭见她发鬓蓬松,就顺手在梳妆台拿了一把梳子,笑道:「子青,我给你梳头。」
「你给我梳头,你给我拔毛是真的,每次都被你抓下一大把头发。」苏子青说归说,却含笑地坐到了铜镜旁。
陆展亭轻轻地替她梳着,苏子青惊诧道:「你这个小猴子长成人样了,手懂得轻重了。」
陆展亭边梳头边笑道:「子青,如今我当然与过去不同了,我已经长成大人,还那么混,那时光不是让狗活了么?」
苏子青白了他一眼,啧道:「你给狗过的年岁还少吗?」
陆展亭替她卡上最后一个发簪,才笑道:「是呢,所以以后才要好好活啊!」
苏子青神色似乎有一些黯然,道:「你果真要好好过才是呢,要懂得疼惜自己……」她说到这儿,哽咽了一声,仿佛说不大下去。
陆展亭在她的头发上抹了一点香油,笑道:「说得也是,我不能老指望着别人来疼惜自己。」
苏子青一阵沉默,她突然转回头抓着陆展亭,犹豫再犹豫,才道:「展亭,你还想让我再帮帮你吗?我觉得这一次一定能行!」
陆展亭蹲在苏子青的脚边,握着她的手,笑道:「子青,其实我一直想要跟你说,没有你,也许根本没有我陆展亭。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其实不是这样,我欠你良多。」
苏子青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着,她抽出手捧着陆展亭的脸,道:「展亭,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有你记挂着我,其实是我负你很多。」她哀求道:「展亭,你相信我,让我再来帮帮你!」
陆展亭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一些游离,道:「其实这样也不坏,子青。」
苏子青脸色一变,她抓着陆展亭的肩道:「你不是,不是对那个人……」她号啕大哭,道:「你这孩子怎么永远都学不聪明呢……」
陆展亭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塞在苏子青的手里,笑道:「刚才逛街的时候,忽然想起从未给子青买过任何东西,」他站起身,含糊地道:「子青,你往后多保重。」他说着转身飞快地从屋内走了出去。
苏子青哭着打开手巾看到了那只精致的手镯,更加哭得昏天黑地,小翠进来见她哭得泣不成声,吓坏了,道:「少夫人,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