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一笑,低下了头。
他和黎宝山坐到了园子里的石凳上,黎宝山打开了油纸包,那里面是垒了两层的玫瑰猪油糕。枯云嗅嗅鼻子,玫瑰香味扑鼻,他食指大动,用手扯了一条糕点就往嘴里塞,睁大了眼睛瞅着黎宝山问:“晚饭吃完了?”
“没呢,还在闹呢。”黎宝山也看着他,“你请来的那位杨小姐很受欢迎。”
枯云吃完一块又立即去拿第二块,他道:“她再受欢迎,你这个主人家也不能就这么撇下客人走了啊。”
他和黎宝山讲话时已不再顾及什么分寸,尽管黎宝山昨晚只是亲了他一下,牵了他的手,将他平安送回了房,他既没高声表露爱意,也没赌咒发誓要与他相濡与沫,永不分离。那回家的路上是无声的,谁都不响,可枯云明白,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相信默然中他和黎宝山已经心贴着了心,他一宿没睡,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黎宝山对他的好,越想他就越笃定这些好意全都是出于爱意。
黎宝山金银不缺,所以绝不会是因为他的钱,他风流倜傥,身边肯定不乏有心的男男女女,他还很专一,若说黎宝山贪图的可能是他的肉体,但昨夜那么好的机会,那么绝妙的氛围,他却什么都没做,他的吻尽管唐突,可枯云感觉得出来,对于情欲上的牵扯,黎宝山是讲规矩的。所以除了他是爱他的之外,枯云想不出别种可能了。从前阿宏便是复刻了黎宝山的这些优点网罗住了他,然而阿宏从不和他提钱是为了骗他更多的钱,他也根本就不专一,他人虽是俊朗的,气概风度却不及真货的万分之一。
枯云想,这次他不会看走眼,他和真正的黎宝山绝对可以一试。
他的幻梦成真,他的空虚,他的单相思全都被昨晚的一吻一问给治好了,他风平浪静的情海上迎来了一头兴风作浪的猛兽。他的生活注定又要多姿多彩起来了。
黎宝山并不介意枯云的没大没小,他放任他的无所顾忌,甚至乐于看到他不再和他客气,他爱看的就是枯云的这点生动自然,心里是什么念头,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便都是托生于这念头而来的。他看出来了,枯云现在是没把他当外人了。
黎宝山掏出了手帕给枯云擦嘴角,枯云坦然接受了,一点也不为难扭捏。他恋慕黎宝山,黎宝山竟也衷情于他,两情相悦最是难得,那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呢?谁还管这情里的涵义有多复杂多简单。玛莉亚说的对,快乐稍纵即逝,能快乐的时候就应尽情享受。
枯云对着黎宝山动了点逗趣的心思,他问他:“你是喜欢我吗?”
黎宝山划火柴,点香烟,眉毛一挑,没说话。
“我可不会唱戏。”枯云凑近了看他,黎宝山笑起来:“你这张脸上了扮相一定怪吓人的,顶多能演演青面獠牙的小妖怪。”
枯云哼了声:“那你喜欢我什么?”
黎宝山说:“喜欢你讨厌被人欺骗感情。”
枯云撇嘴:“还以为你要说因为你没见过长我这样的。”
黎宝山点点头:“你是很漂亮,是个美男子。”
枯云爱听好话,笑开了怀,黎宝山摸到了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双漂亮的手,手指长而白,像是一把水葱。
“那你是喜欢美还是喜欢美男子?我得问清楚了。”枯云说,但他明显不关心黎宝山会怎么回复,他道,“爱人都希望能长长久久,我当然也是有这样的愿望,不过世事难料,我只希望在一起的时候不分彼此,倘若要散,也务必好聚好散。”
黎宝山来回抚枯云的手,他猜想枯云会是个痴缠的情人,他轻易就能中了感情的骗局,没料到面对感情,他却是这样一个豁达的想法。他对枯云是更感兴趣,更想好好爱一爱他了。
黎宝山道:“你这回是又让我吃了一惊了。”
“又?”
黎宝山道:“我想问问你,要是阿宏只是骗你的钱,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姘头,你是不是会原谅他?”
枯云不愿提这件事,但他更不想对黎宝山撒谎,他说,“是,你或许不想听到我这么说,但是我会原谅他,贪财对我来说至多是小毛病,他动我的钱的脑筋我也还会爱他,我会原谅他,直到他说他要娶妻生子,直到我们缘分走尽。但他有别人,我看也不想再看到他。”
“哈哈,这显然是当少爷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了。”黎宝山抽了口烟。
枯云驳道:“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苦日子熬一熬就也过去了,一个人的苦那才叫苦,熬不过去。”
他情愿用钱来换两个人的日子,也不要一个人孤苦伶仃。
花园里起了凉风,枯云的手渐渐冷了,黎宝山道:“去我那里坐回儿吧,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给我什么惊喜。”
枯云掩饰不住开心的劲头,手缩成拳头藏在黎宝山的掌心下,说:“那你小心别被我吓着。”
黎宝山一抬下巴哈哈大笑,他在社会上纵横混迹十几年,倒是好奇枯云要怎么吓倒他。
这晚枯云住进了黎宝山的屋里,他坐在床上和黎宝山谈天,说话毕竟费神,到了午夜枯云实在撑不住了,睡了过去。他睡得浅,才要入梦就又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枯云揉着眼睛起来,原先躺在他边上的黎宝山没了踪影,房间的门半开着,枯云听到外厅有人在说话。他听了阵,说话的一个是黎宝山,另一个则是彭苗青。
彭苗青嗓门很沙,约是晚上喝酒喝倒了嗓子,但他的势头却很足,一大段话劈头盖脸一通说,都不带喘气的。他说的是:“宝山哥,这次水电局罢工的事你就是出面了能有什么坏处?法国人说了,要是你能搞定那帮工人,他们在十六铺给你多开两个码头不说,还把之前压的货全还出来,要说货都被他们自己消了大半你也别担心,副董马修和我拍胸脯保证,那些没了的货你说值多少他们就给多少。法国人也着急啊,工厂罢工就算了,和他们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他们说不定还普天同庆,回头偷着乐呢,可这水电局不上班不干活,连他们自己的日常生活都影响了,他们哪能不急?你说我们这两个月跑了宁波太仓那么多口岸,就算谈下来了,到时候货运进来了,不还是要拖到上海中转?来来回回这要算上多少车马费?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宝山哥你说是不是?”
半晌,黎宝山才接道:“我早和你说过了,水电局这帮工人罢工我是支持的,他们的待遇实在太差。”
彭苗青道:“大哥,这我知道,法国人那边也松了口了,同意涨工资。”
“你什么时候去见的法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