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几天……”彭苗青顿了顿,“大哥,你该不会是被红土匪撺掇的吧?”
黎宝山笑了:“什么红土匪绿土匪,我觉得工人待遇差,支持他们罢工还需要别人撺掇?怎么?你大哥我在你眼里是把自己的脑子扔进了黄浦江里了还是脑袋长到了屁股上去,自己不能做自己的主了?”
他的声音极为冰冷,还很嚣张。他还问彭苗青:“法国人给你许诺了多少好处?”
彭苗青立即大呼冤枉,说:“我哪有什么好处?我的好处就是法国人答应给我们两个码头啊!”
黎宝山哼笑:“水电局的事我肯定不会插手,你也别管了,我话放这里了,十六铺的码头好归好,就算法国人白给我,我黎宝山也不要。”
彭苗青压低了声音:“嗯,我知道了,那回头我就和法国人说这事儿宝山哥也管不了。”
黎宝山笑得更大声了:“你小子怎么样?还想拿激将法激我?”
“我哪敢啊……”彭苗青声音里很是不忿。
“随便你怎么和法国人说,他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早晚叫这帮大鼻子老外滚出上海。”黎宝山一拍桌子,一长串交错的脚步声过后,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枯云侧身躺着,他看到黎宝山迎着月光走了进来,他身上披了件外衫,缓步走到了床前,他和枯云四目对视,黎宝山问说:“吵醒你了?”
枯云闭上了眼睛:“没,我还睡着呢。”
黎宝山摸摸他头发:“我和阿青在外面说话你都听到了?”
枯云捂住嘴:“我可不会去告密。”
再说那个马修,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他想了想,睁开了眼又道:“不过还是别得罪法国人吧……”
黎宝山坐在了他身边,说:“真是奇了怪了,中国人在中国反而要担心会不会因为开罪了洋人吃不了兜着走,自己的地方连自己都做不了主了。”
枯云听得懵懵懂懂,经黎宝山这么一说,他是也觉得有些奇怪了,但是洋人做主的上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们带来了弦乐团,带来了交际舞,茶话会,留声机,电影,电灯,电话,轿车……将上海装点成了个五彩缤纷的乐园。况且在别的地方时不时都还要打仗的年代,割据给了洋人大半的上海是那么的太平,只要在租界里生活,那就仿佛永远都是活在无忧无虑的和平年代里。
但这些话枯云没和黎宝山说,夜已深了,他不想耽搁了黎宝山休息,他扯扯他的手,说:“睡吧,不早了。”
黎宝山叹息了声,他在枯云身旁睡下,两人清清白白地过了一夜。
第5章
杨妙伦和玛莉亚在黎园同住的这三天注定是不太平的三天,两人明里亲密无间,互相恭维,可私下里常陪侍在两人身边的枯云看得最真切,她们二人的针锋相对是愈演愈烈。玛莉亚先发制人,组织了一场野餐会,穿着洋装打着阳伞带着红茶面包叫上许多友人去公园里荡秋千放风筝,高唱西洋流行歌,还特意从上海请了甜点师傅现场制作冰淇淋,杨妙伦隔天便亲自扮上,给大家唱《浣纱记》,她扮得自然是西施,玛莉亚这个中国通又怎么会不晓得四大美女的名头?为和杨妙伦别苗头,她大张旗鼓举办变装舞会,带上假发,抹了浓妆,全身上下只围一块雪白的窗帘布,趾高气昂地演美人海伦。
戏班宾客来来去去,搞得黎园鸡犬不宁,黎宝生一个“不”字也没说,由着她们胡闹,枯云还为他抱不平,说他该出面制止制止了,再这样下去,私家园林该改成戏楼舞场了。
黎宝山笑着看他,说:“我还得谢谢她们呢,要不是她们这么折腾,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哪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他说的确也没错,玛莉亚和杨妙论先前还争抢过枯云的友谊,然而她们要争的事情越来越多,渐渐顾不上枯云了,后来更是彻底将枯云抛在了脑后,专攻杨姑妈,杨姑父的青眼,枯云才得以从两人的纷争中抽身,成天和黎宝山厮混在一起。
枯云听了,遂说:“那我现在就去谢谢她们。”
他本坐在张藤椅上喝茶,话音落下,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抬脚往门口走。黎宝山正提笔练字,抬了下眼皮瞥他一眼,挥毫泼墨,在宣纸上写就一个草书大字,道:“那拿了这幅字再走吧,送你的。”
枯云伸长了脖子看,黎宝山写的赫然是个“云”字。枯云皱皱鼻子,行到屋外,站在棵芭蕉树旁,与黎宝山隔窗对望,他道:“我连继娘都不管了,陪你在这儿唠叨半天,结果就得来这么一个字。”
黎宝山顺着他道:“那你去陪你继娘吧,这个字我就自己留下来吧,回头贴在墙上,就当你人还在这儿。”
“字不过就是个字罢了,又没我的灵魂在里面,你留着也是白留着。”枯云靠在窗台上,朝那通往院外的小路努下巴,“我可真要走了,不和你说玩笑话。”
黎宝山说:“这话就不对了,我写这字时想着你,是注入了我的感情的,那你不就经由墨水落到了纸上去了吗?”
他的脸色是很正经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没个正形,枯云咬着嘴唇笑,问他讨纸笔,说:“那我也要留个字,唉,不,是留个人在身边。”
黎宝山把毛笔递给他,自己托了张纸在手心里让枯云落笔。枯云不擅用毛笔,更不擅写字,慢慢吞吞地在白宣纸上写了个“山”。他的字很不好看,与他这身皮囊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黎宝山见了,便说:“这么难看的字你也拿得出手?”
枯云哼了声,把笔还给了他,往宣纸上吹了两口气,说:“嫌丑就别看了,大千世界,自然有懂得欣赏我这手字的。”
黎宝山朗声笑,不等墨迹干透,就将宣纸折成了豆腐块塞进了枯云手里,枯云一抓纸片,刚刚好将黎宝山的四根手指也攥到了手心里。黎宝山就势将他的手勾拉过去,把枯云拉近了,垂眼看他,说:“那还是不能让别人欣赏了去,你教教我该怎么品鉴?”
枯云莞尔,从外面又绕回了书房里,他铺开张白纸,提笔蘸墨,在砚台上碾来挞去,眼珠一转,打量到黎宝山身上,道:“那你要看好了。”
黎宝山贴好了他站着,枯云先是在纸上写了一横,回头对他道:“你看啊这一横,起笔要刚硬。”
黎宝山被他说笑了,枯云又接连画了三竖道,嘴里还在叽里咕噜胡诌。黎宝山的注意早就不在他的所言所说上了,他盯着枯云的手看,他那双贵公子的手因为不精于书法而显得尤为慌乱,五根手指紧紧纠缠着棕黄色的毛笔杆子,每一笔都写得十分用力,他手背上白玉般的皮肤因为这股力量而被撑得薄薄的,显露出了点青色的脉络,仿佛一道道涓涓细流,充满了涌动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