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大多都参了军,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和范儒良一样毕业之后就跟着国民军东征西讨,如今不少都在国民政府的军队,警察部门做事,还有一小部分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不是还在地方军阀混吃等死就是流亡去了越南,缅甸。
范儒良穿一身军装,讲了许多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张老照片,对尹醉桥笑道:“知道要来和你碰头,特意翻了这张照片出来,我可还记得拍这张毕业照之前老梁找你干了一架,你那两拳下去害得他脸上挂了彩,搞得他脸上好像长出了块胎记!哈哈!”
尹醉桥笑笑,敬了范儒良一杯酒,他们的毕业照在桌上众人间传阅,到了枯云手里,他随意地一眼扫过去没能认出尹醉桥,只注意到三排制服青年里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的一个青年人,他的样貌出众,昂首挺胸地站着,既有青少年人的活泼朝气,又有份战士的英姿飒爽,他还笑着,笑得眼睛都亮了。
这第二眼,第三眼看下来,枯云隐约觉察出他眉眼间的线索来了,他不太能确定,小声问黎宝山:“这是尹大公子?”
黎宝山凑过去看,笑说:“大公子这么多年了都没怎么变过。”
枯云不敢苟同,吐吐舌头,把照片还了回去。他没想到尹醉桥脸上竟还展露过这样的表情,他穿制服的形象枯云还是很愿意再看看的,起码相对比之下,他那时还颇具人气,活人的气。
饭后黎宝山照常在大客厅里摆开了赌局,枯云硬是挤到了尹醉桥那桌和他打麻将,两人坐对家,激战十来圈,枯云撑着脑袋,哈欠连连。他掐着手指头数了数,尹醉桥已连着四天天天都来黎府吃饭消遣了,特为提防着他,枯云这四天没有一天不是陪到天明将他送出了黎府才回家休息。他从前虽也贪玩,睡得晚,可从没过过像这般日夜颠倒的日子,他的身体是有些吃不消了。尹醉桥的精神头旺,与同室的几位官员相谈甚欢,他总归是没那么死气沉沉了,但因为笑得又轻又淡,枯云也看不出他是真欢乐还是假笑奉迎。不过尹醉桥说客套话捧场的本事和尹鹤几乎难分伯仲,麻将桌上的气氛很好,大家似乎并没太在意他那一点皮笑肉不笑的特质。
打完第十六圈,桌上有人提议吃点宵夜。黎宝山过来看望枯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枯云是困了,但不饿,他怕吃多了更容易困,便没去。黎宝山揉揉他的肩膀,跟着两位建设委员会的委员去了餐厅。客厅里的人走得走,散得散,剩下个醉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范儒良,不声不响的尹醉桥,还有个到处找香烟的枯云。
枯云好不容易在留声机边上发现了半包烟,抽了根叼在嘴边,他正高兴呢,一摸口袋,心又凉了半截,有烟没火柴,白搭。
“小兔子。”尹醉桥这时喊了他一声,扔过来一包火柴。枯云笨手笨脚的,没能接住,火柴盒落到了地上,他嘀咕着:“都说了别叫这个了。”弯腰把火柴盒捡起来,点上烟,坐回去整理麻将牌,和尹醉桥搭了句话:“你不去吃点东西?”
“我去餐厅你是不是也要跟着去?”
枯云讪笑:“我跟着你去干吗,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
尹醉桥靠在椅子上,不响。枯云谨慎地看他一眼,很快就又低下了头玩麻将牌,说:“我没把你和伊翁的事说出去。”
“随便你。”尹醉桥拄着拐杖起来,他往外边走,枯云喊他:“你去哪儿啊?”
尹醉桥不说,枯云忙随了上去,他看尹醉桥是要出黎府,便问:“你要回去了?”
尹醉桥走到门口,取下了挂在衣帽架上的一条灰色的羊绒围巾,天气转凉,这鬼宿渡河的辰光最是寒冷。尹醉桥道:“很没意思,你和黎宝山讲一声,我先走了。”
“哦。”枯云把在偏厅里打盹的小广喊了过来,“尹先生要走了,去和他的司机说一声。”
小广应下,尹醉桥在大门口站了会儿,大约是站得累了,身子倚在了墙边。枯云还盯着他,只要尹醉桥还在黎府,他就不敢有半刻松懈。这时他想起了什么,把兜里的火柴盒拿过去给尹醉桥:“还你。”
尹醉桥眼皮一抬:“你留着吧。”
“我不无缘无故拿别人东西啊。”
尹醉桥扣上外衣扣子,轻笑看他:“一盒火柴,我不至于因为这个去和黎宝山告状。”
枯云驳道:“黎宝山又不是我爹我娘,你老惦记着去和他告状干吗啊?”
门边的两扇玻璃窗上投射出两团圆滚滚的车灯光圈,尹醉桥开了门,只一句话:“黎宝山的小兔子,我走了,你也放心回家去吧。”
他话里带刺,枯云听得生气,也不还他的火柴了,冲尹醉桥的背影龇牙比拳头,跑去餐厅喝了碗咸豆浆,啃了半根油条,在黎宝山那儿寻到了点温柔体贴,由他陪着荡回了自己个儿的小公寓。
翌日下午枯云和玛莉亚看完了电影,吃过了下午茶,提着盒奶油蛋糕,酥皮面包,半包芝麻糖去了黎府。黎宝山今天休息在家,枯云中午过来时他没醒,眼下还正睡着呢。枯云就找了小广去偏厅拿甜食招待他,小广好吃甜食,枯云但凡在外头吃到了美味糕点,都会带些回来给他。大半个月相处下来,他和小广已经混熟了。两人年纪相仿,小广无父无母,从小在码头蹭吃蹭喝,大了点就干起了小偷小摸的活儿,有次和几个狐朋狗友偷到了黎宝山的头上,被小徐抓了个现形,他那几个朋友扔下他溜之大吉,小广年纪虽轻,为人却很讲义气,承担下了一切,要不是小徐把那几个兔崽子都给抓了回来,都还不知道他有同伙。小徐赏识他有骨气有担当,因此就把他留在了身边当跑腿的。小广能吃苦,人也机灵,没一阵就被提拔到了黎宝山身边干活,在黎府当差已有五个年头。
枯云和小广正吃着芝麻糖,花生米,大铁门那儿传来了动静,小广耳朵一动,抓着块芝麻糖跑了出去。枯云伸长脖子张望,没过多久就看到尹醉桥的小车驶了进来。好一阵吵闹声过去,黎宝山从楼上下来了,站在偏厅门口喊枯云:“怎么来了也不叫我一声?”
枯云指着外头:“你被吵醒了吧?”
黎宝山笑笑,过来拿了个酥皮面包咬了一口,嚼着说:“你还别说,这面包做得还是一流的,回头把法国人赶跑了,就留下他们的面包厨子。”
枯云抹了点奶油蛋糕上的奶油,手指举到了黎宝山嘴边:“奶油也好吃。”
黎宝山低头含住他的手指,舌尖一扫,顺势抓起他的手,吧唧亲了口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