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云搬离黎府之后,黎宝山顺应他住进了公寓房,唯逢要在家宴宾交际才会回黎府一趟。这些天,黎宝山的应酬很多,回黎府的次数频繁,而枯云因着和黎宝山还处在浓情蜜意的热恋时期,平时黎宝山去公司也好,南下北上无论去哪里办什么事,两人皆是如影随形,所以尽管枯云对大屋无甚好感,不愿久留,但他对黎宝山的情谊占了上峰,黎府内外还是时常能见到他的身影,只是他从不留宿,无论多晚都要回他的小公寓房去。
想起黎宝山连日来的宴席会,枯云是一阵头疼,俗话说的好,怕什么来什么,他对尹醉桥避之不及,可偏尹醉桥不知怎么突然就成了黎宝山饭局上的常客。枯云看到他如同见了绿头大苍蝇,又怕他去和黎宝山告发他和伊翁的往来,于是乎,每逢尹醉桥来访,枯云必定与他同桌共饮,那之后追加的赌局球局,他也一定聚精会神,陪他杀到通宵,绝不给他和黎宝山单独说话的机会。好几轮应酬下来,枯云琢磨出了点头绪,上海房地产业大兴,尹醉桥也想来分一杯羹,而黎宝山看他将尹鹤那几家半死不活的工厂打理得有声有色,他的私人银行在金融界开得风生水起,也有意向和他合作。
再说尹鹤,黎宝山并没有因为和尹醉桥的来往而和他断交,尹鹤自己平常亦喜爱来黎府走动,每回手上不是提着盒糕点就是带着瓶洋酒,总是喜气洋洋,乐乐呵呵的。他新近在船坞厂里找了份文职,听他的描述,是一份不怎么需要动脑筋,他也干得很乐意的工作。私下里,黎宝山曾和枯云说过,关于吕晨星对尹鹤的评说,他是非常认同的。尹鹤或许在生意场上的手腕和智慧不怎么样,但作为一个朋友,他早就已经超出了合格的标准,还是值得继续和他保持友谊的。
既然黎宝山这么说,枯云也就放心地和尹鹤打交道了,他好奇过尹鹤是否听说尹醉桥和黎宝山要合作买地皮的事,有回旁敲侧击地提起了这么个意思,尹鹤到底拎得清,笑着就说:“大哥和宝山大哥要是能合作那是好事啊,大哥很会赚钱,宝山大哥又很搞的定,有钱不赚那不是傻的嘛!”
枯云看他一脸的没心没肺,他是白担心尹鹤要因为自己的朋友和搞垮自己的人合作而伤心了。
尹鹤又说:“密斯特枯该不会是在担心宝山哥的财产也被大哥抢了去吧?”
枯云一抖腿,眼角一斜:“这我不担心,我要担心也担心不上啊。”
就他的小脑筋哪里比得过他们的花花肚肠。
尹鹤笑得更狂放,倒了小半杯威士忌酒,举起酒杯说:“哈哈哈,我们彼此彼此啊。”
枯云先前已经小酌了一番,此刻微醺半倦的,懒懒说:“那你还是比我强点的,我可是追到了四马路去过的。”
两人苦笑着碰杯,这时小广从外面进到了两人坐着的偏厅里,通报说:“枯少爷,尹先生到了,宝山哥去火车站接人还没回来,晚上的其他客人也还没到,您看是给安排到……”
枯云撑着脑袋,糊涂地问:“尹先生?哪位尹先生?尹先生不是在这里吗?”
小广凑过去和他耳语,才说了尹和醉两个字,那边厢,尹醉桥鬼魅似地定定站在了门口。枯云遍体生寒,打了个激灵就坐直了,不等他反应,尹鹤先迎了上去,道:“大哥!好久不见啊!”
他笑得合不拢嘴,对小广道:“哈哈,我大哥,这些天大家都忙,好久没见着了,小广,再那个酒杯过来,我们兄弟一块儿喝点。”
枯云摆了摆手,小广很快就拿了个玻璃酒杯,一叠新鲜瓜果进来。
枯云早已摸清了尹鹤的脾气,他恐怕是到老都脱不离“面子”这两个字了,无论在谁面前都还要维持着他那套自己是伤心过度才自行离开了尹家的谎言。
反观尹醉桥,他对尹鹤爱搭不理,进了偏厅,择了个舒服的沙发靠椅坐下,并不说话。枯云清清嗓子,喊了尹鹤过去继续喝酒,他开了个头讲一部最新上映的好莱坞电影,尹鹤是个外国电影通,说起电影来那是有用不完的热情,枯云投入地听着,尽量不去注意那冰块似的在屋里散发冷气的尹醉桥,但他实在是安静得太过引人注目了,枯云终归还是没能忍住,瞧了他一眼。尹醉桥正低头点烟,几根又白又长的手指拢在一块儿,手指尖被火苗照出了点肉粉色。
“你看什么?”
尹醉桥毫无征兆地开口,枯云吓得不轻,按了按胸口,看回尹鹤,问说:“然后呢?女主角接着怎么样了?”
尹鹤道:“密斯特枯,您这神游的,我故事都讲完啦。”
枯云干笑着,塞了两颗葡萄进嘴里。尹鹤放下了酒杯,道:“时间不早了,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好好好,那我送送你。”枯云巴不得能找个借口离开了这间屋子。
尹醉桥却道:“老四,不留下来吃个晚饭?”
枯云推着尹鹤出去,尹醉桥和尹鹤同桌,那得多尴尬啊,晚上还不知道有多少大人物光临,他这不是诚心给尹鹤添堵吗?枯云遂说:“哪有客人再找客人的道理,走吧,密斯特尹,我们走。”
尹鹤笑着同尹醉桥挥手:“大哥,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大家都很挂念你的,我今天是真的还有事啊。”
枯云小声嘀咕:“你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他将尹鹤送到了马路上,看他坐上了黄包车才往回走。不料才踏进黎府前院,抬眼就见到了阴魂不散的尹醉桥。
枯云问他:“你也要走啊?”
“你和老四关系不错啊。”尹醉桥说,嘴边是抹轻蔑的笑。
他笑的时候不是轻蔑就是不屑,不说话的时候不是冷漠便是倨傲,枯云从来不爱这些表情,在尹醉桥身上他根本找不出任何讨人喜欢的地方。
枯云关上了大门,轻轻道:“还好。”
他往屋里去,想想进去了又得和尹醉桥独处,既没劲,且怪吓人的,枯云临时改换了方向,绕去院里的一张藤椅子上坐下。尹醉桥这回没跟过来,他一停一顿地拄着手杖消失在了大门后面。
暮霭低垂,晚风拂面,伴有醉意相佐,枯云迷迷瞪瞪,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靠近他的有一株白桂花树,枝头上簇拥着云堆似的小花,枯云浅浅睡了不知多久,醒转时仿佛天降大雪,落了他满襟的碎琼乱玉。枯云拍拍衣服,他沾了一身淡雅的桂花香,黎宝山后来在饭局上见到他时还拉着他讲悄悄话,开他玩笑,问他下午是掉进了哪里的脂粉堆,混上了这么层好闻的体香。
这晚出席饭局的除了黎宝山和尹醉桥之外,其余人等全是从南京过来的高官,里头有位陆军署的范儒良还是尹醉桥从前在军校的同班同学。枯云听两人谈话的意思,尹醉桥自从负伤之后就与同学们都断绝了来往,时隔多年和范儒良再见,他也看不出尹醉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抽烟,嘴边时而有点笑意,时而又很淡漠,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他蹦出一位同学的名字,范儒良再详解一二那同学的经历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