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醉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眉眼上挑,颇为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去,给我弄杯热水过来。”
枯云赶紧去要了杯热水回来,尹醉桥就着热水服下了两粒药片,将药瓶子放进了西服内里的口袋。枯云瞅了眼,尹醉桥截住了他的视线,道:“证件可不在这里。”
枯云坐到他对面,抱着胳膊不说话。尹醉桥看上去并未好转,依旧很苍白,也很虚弱,两只手都在发颤。枯云望望舷窗外的风景,又看看他,随意抛出句话,说:“你别在半路上就死了啊。”
尹醉桥点烟,他的发型是彻底乱了,一大把头发从脑袋一侧垂下,遮住了他半边耳朵,他道:“死不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这会儿看上去又是很凄惨了,似是毫无福分享受自己的金银钱财就要一命呜呼,连身上那件华丽衣装都支撑不起,一瞬间气焰大消,仿佛是一个被充满了气的假人漏了气,整个人都干瘪了下去。
枯云挪开了尹醉桥右脚下面的箱子,绷着下巴,锁着眉心,怪模怪相的将尹醉桥的右腿捧了起来,好让他的腿平放在自己腿上。
“证件还没给我,你不能死!”枯云说,别过头不去看尹醉桥的反应。
尹醉桥长长舒出了一口气,似是好过了些,有余力和枯云讲讲话了。他道:“你既然都有黎宝山的遗嘱了,怎么还想着要去找他?”
枯云眺望着轮船外那平静的湖面,说:“我跟他,又不是因为他的钱,要钱,我也不是没有。”
“你那些小钱怎么能和他的家业比。”
枯云转头看他:“你自己贪钱就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吗?”
尹醉桥抽烟,笑了笑,因为病痛折磨出的惨白面色让他的笑容渗人得很。他顶着这样恐怖的笑脸问枯云:“那你是为了什么?你爱他?”
“对啊。”枯云挺直了腰杆,说起爱,他是那么有底气。
“你认为他还没死?”
“我不知道,所以我要去太仓,他死了我就去抬的尸体回来,他要是活着,那最好不过。”枯云说,很是激动。
尹醉桥冷笑:“那场大火绝不是意外,想找他的尸体,图个安心的肯定不止你我两个。太仓肯定早就有人在寻觅他的尸首了,我们再怎么赶,都是落在别人后头。”
枯云哼了声:“找得早,不如找得巧。”
尹醉桥又说:“他要是还活着,你也找不到他,黎宝山肯定会找个地方躲得好好的,养精蓄锐,日后东山再起。”
枯云道:“照你这么说,我来太仓就是干无用的事?”
尹醉桥点了点头,枯云问他:“那你岂不是也是来做无用的事??”
尹醉桥道:“你不过是他养的兔子,你来太仓走这么一遭当然是无用,我是他的生意伙伴,你我的处境大不相同,你就不用惦记我来太仓是有用还是没用了。”
枯云忿然,站起了身,将尹醉桥的脚搁了自己座位上,说:“兔子怎么了?他遭遇了不测,还有我这个兔子担心他,满世界地找他,相信他还活着,你呢?在你的处境里呢?你这腿疼了还是别人养的兔子给你找热水,给你平放着腿照顾着呢!现在我宣布!兔子不干了!船到太仓,你就把证件给我!我做我的无用事,你去干你的有用事!”
说完,枯云提着自己的箱子就冲出了船舱,去到甲板上抽烟。船在太仓靠岸,枯云随着人流下了船,站定在码头上等尹醉桥,良久过去,眼看着已经再没有乘客往船下走,枯云总算是等到了尹醉桥。他倒悠哉闲哉,两脚不沾地,坐在张大红椅子上,被四个轮船工人给抬了下来。
这人力轿子晃悠悠地到了枯云眼前,枯云前后左右看了个遍,道:“怎么回事?才多久啊,大少爷你连路都不会走了?倒退成三岁小孩儿了?”
尹醉桥道:“腿疼,今天走不动了,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了。”
枯云还想趁夜色就摸去发生火灾的仓库,尹醉桥来这么一出,他一伸手,道:“那好,你找地方休息去,太仓我们已经到了,证件给我,我先走。”
这时那四个轮船工人收了尹醉桥的钱,将椅子放在了地上,转头就回了船上。枯云冲他们招手,喊他们回来:“人就这么丢在这里了啊?我和他可没什么关系!我不会管他的死活!”
尹醉桥听了,摸出了一本巴掌大的硬皮蓝本子,在枯云眼前甩过:“证件在这儿呢,你替我找个旅馆就给你。”
枯云想去抢,尹醉桥灵活地躲开,枯云一撇头:“你以后别再喊我兔子了,你这是把我当成了驴!吊着胡萝卜让我给你推磨!”
尹醉桥揉揉自己的小腿,没说话。路灯光下,他周身都很黯淡,仿佛身体里那生命的火种随时都会熄灭。
他这番油尽灯枯的模样提醒着枯云想起了黎宝山,再念及今天一路上尹醉桥的种种拖延为难,枯云生生被气出了眼泪。他道:“你说你是不是和彭苗青一伙儿的?在这儿拖延我的时间!活的黎宝山都要被你拖成死的了!!”
他哭得惨兮兮的,尹醉桥却一点都没被打动,仍然是那句话:“你在这里哭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你去给我找旅馆,我就把证件给你。”
“你之前还说到了太仓就把证件给我的!”
尹醉桥轻嘶了声:“你去不去?”
枯云磨着牙齿:“你有胡萝卜你最大!大少爷!”
他摔下自己的皮箱,转头飞奔,满大街地给尹醉桥打听旅馆。太仓毕竟是小地方,才是七点多,路上已经人迹罕见,旅馆的踪迹更是难觅。枯云跑了好几条马路终于是给尹醉桥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他怕尹醉桥挑三拣四,还特意为他选了间最大间最舒适的套房。房间价钱谈妥,枯云一摸口袋,打算先支付押金,可这一摸他却傻了眼。
他放在大衣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
旅馆老板看他面色异样,便问:“先生,房间您还要吗?我这可是最后一间大房了,我敢打包票,您是找遍整个太仓也再找不出第二间这么敞亮,全天提供热水的房间了,这被褥还是下午新晒的呢,枕套上的鸳鸯那可都是苏绣的手艺。”
“行了,行了……这房间找了也不是给我住,你等会儿,我去把要入住的人找来,让他自己看看。”枯云找了这么个借口,又是通不带喘气的狂奔回到了码头,见到尹醉桥,一手抓起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抓起地上两个皮箱就把他从椅子上给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