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清晰地,枯云听到尹醉桥上了车,他的足音很特别,一次发出三个响声,第一记很有力,第二记很沉重,第三下便微弱了。
头等座的票价高昂,待遇相应地不薄,枯云还听到有个声音软糯的女列车员来和尹醉桥说话,替他安置行李箱,还给他泡了杯碧螺春送了过来。枯云侧着身子,鼻子一皱,这车票钱还是他出的,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身上就带了这么点钱,这万一要是在太仓需要用钱打点些什么,想到这儿,枯云睁开了一只眼睛,懒懒地扫过尹醉桥,说:“车票给你买了,钱该给我了吧?”
尹醉桥和他隔着一条宽阔的走道坐着,他掏了钱,还多给了枯云五个大洋,美其名曰:“赏你的跑腿费用。”
“谁要你的赏钱,拿走。”枯云扔还给他,身子一转,用后背朝向他,没一会儿他就发出了夸张的呼噜声。
火车在五点半时准时发动,枯云和尹醉桥相安无事,各自待着,计算着快到苏州时,枯云“醒”了过来,他问列车员要了双筷子,打算在下车前将眼前那份素鸭解决了。他正吃着,尹醉桥忽是喊了他一声:“给我加点热水。”
枯云看看他,没理会。尹醉桥将杯子递到了他面前,枯云说:“你叫列车员啊,刚才她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叫她?”
“刚才还没喝完。”
枯云没搭腔,把剩下两块素鸭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尹醉桥一皱眉,拿拐杖敲了下他的小腿:“你去不去?”
枯云跳起来,直瞪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都让你叫列车员了!我凭什么给你端茶送水啊?!你还真以为我是你的佣人了??”
尹醉桥被这么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瞪着,却很怡然自得,靠在椅子上,说:“证件你想不想要了?”
“你怎么还威胁我!”枯云越想越窝塞,脸一红,扑将到了尹醉桥身上就去抓他的西服,西裤口袋,嚷嚷着:“你把证件给我!不给我就还钱!十万!现在就还!我有遗嘱的!我告诉你,我真的有遗嘱!”
尹醉桥体格虽不健壮,甚而还有羸弱体虚的外形,但他毕竟上过战场,操过兵,打过仗,一个手脚细瘦的枯云他还是能制服下来的。只见尹醉桥扔开了拐杖,用双手将枯云的手腕扭转到他身后,一把将他推了出去,枯云转了转眼珠,目光落在了他的行李箱上,伸开双臂就将那放在高处的行李箱拽了下来。尹醉桥看到,捡起了拐杖就去抽他的腿和膝盖,他招招都打在要害,痛得枯云抱着那皮箱子弹来跳去,双脚都没敢落地。两人闹得不可开交时,那声音软糯的列车员走了进来,枯云和尹醉桥都是西装革履,一个长得精致漂亮,一个一张窄脸上光影斑驳,可眼下他们的好皮相,好骨相里都透着股狼狈。
“两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吗?”列车员声音轻轻地问道。
尹醉桥拿拐杖一指枯云:“这位先生抢了我的皮箱,我腿脚不方便,他就策划着专门打劫我这样的人士。”
枯云一吸气,磨着牙齿扔下箱子,抓起尹醉桥的茶杯说:“这位先生!我给你倒热水去!”
列车员摸不着头脑,看看尹醉桥,将他的皮箱放回原位,就追着枯云去了。枯云气得很,步子跨得很大,走得急,快到餐车时还和人撞成了一团,摔了个屁股着地,手里的茶杯没能保住,洒了一地的墨绿色茶叶。
“走路看不看路啊!”枯云揉着屁股站起来,那和他撞在一块儿的人也站了起来,絮絮叨叨地不停给他道歉,枯云定睛看去,那人正是先前在候车室坐在尹醉桥边上的圆眼镜年轻人。枯云没来由地一阵不好意思,替圆眼镜拍了拍棉布袍子,说:“我也不好,走得太急。”
那圆眼镜似是没认出他来,他是个客套人,还想要帮枯云收拾碎杯子。枯云不让,两人你推我拦的,还是尾随枯云而来的列车员分开了他们,把杯子碎片清理了,将枯云送回了头等座。
尹醉桥看到枯云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的,他看着他,不说话,不提问。
枯云走过去和他道:“杯子让我给摔了,我不是故意的,列车员正重新给你泡茶呢。”
尹醉桥微微颔首,不响。
枯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他扣好了大衣扣子,盯着大衣上刚才被茶杯里剩余的茶水弄湿了一小角的下摆。那上面还贴着片茶叶,他伸手捻去了,藏在了手里,在列车员过来给尹醉桥送茶的时候,偷偷将这片脏兮兮的茶叶放进了他的杯子里。干了这么一件坏事之后,枯云的气消了大半,与尹醉桥和和顺顺地到了苏州。
尹醉桥的腿脚确实有异,走路不仅慢,还时不时要歇上一歇,枯云跟着他从火车站出来,再到码头上去坐渡轮,一路上他都很着急,可他着急也无济于事,他要的证件还在尹醉桥身上,他抢又抢不过他,口口声声说的遗嘱,他其实根本也没有,每回都是虚张声势,他是没法硬用那十万块吊尹醉桥的脖子的,就只好干着急,一切全由着尹醉桥了。
这回最快往太仓去的渡轮上恰还有两个尹醉桥要求的头等座位置,正好是一间小包间。可谁知上了船,尹醉桥又不消停,说自己脚疼,不能坐着,必须得平躺下来,反正总归是要将他的两条腿放平了。
枯云不耐烦了:“我上哪里去给你找一张床啊?你怎么事情这么多……”
尹醉桥面色煞白,抓紧了拐杖,还在使唤枯云:“把我行李箱拿过来。”
枯云把他的箱子拖了过来,尹醉桥道:“垫我右脚下面。”
枯云把箱子放平了,用脚推了尹醉桥右脚旁,看看他,道:“那你把脚抬起来啊。”
尹醉桥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没说话,不知是说不出来还是不想说话,他看上去十分痛苦,斜靠在座椅扶手上,脑门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这要是装可装不出来,枯云叹息了声,过去俯下.身,抓着尹醉桥的脚踝往上提,这一提尹醉桥倒抽了口凉气,但他还是不响。枯云被他吓着了,抬眼看着他道:“弄疼你了??”
尹醉桥那往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时有些凌乱了,几缕发丝荡在额前,他偏着头,仍然沉默。
枯云垂下眼睛,用双手小心地抬起尹醉桥的右脚,咕哝道:“疼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还真以为我是你家的佣人,你肚里的虫啊……”
尹醉桥的右脚虽架在了皮箱上,但他还是不很好受,不停往外冒汗。枯云看情况不妙,忙道:“你要晕倒昏迷那你也要先告诉了我证件在哪里啊!你可别就这么自说自话,一声不吭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