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两人在餐厅里碰到,各自吃早点,清粥小菜,枯云吃得嘴里没味,还是在尹醉桥的嘴里讨到了一点滋味。
尹公馆里人气凋零,幽森空寂,两人往屋里添了点响动后,各自收拾干净,又各忙各的去了。枯云这天计划去设想中的首映场地实地勘察,那是一处临黄浦江的公园,地势平坦,一片绿草地势头喜人,草地中央还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年岁颇长,已成参天之势,非常适合架设荧屏。另外此地还有两点优势非常重:一是远离城市的中心,更远离巡捕的眼界;二则公园小路四通八达,对于人员的疏散和撤离可谓方便快捷。
枯云绕着公园转了一圈,坐了会儿后就去了慎成里。他与天星凑在一起抽烟,谁也没提什么集会什么运动的,闲话几句家常,天星给他擦干净皮鞋,他便出来了。恰巧,他在弄堂里遇到了那位女学生,她提着一双皮鞋打掩护,撞见了枯云,冲他挤挤眼睛,两人去了角落讲三话。
“明天就是首映啦。”女学生说,看着枯云。枯云点点头,女学生一瞅他,噗嗤笑了。枯云摸摸自己的脸蛋,道:“今天贴了这一脸的胡子还是被你认出来了。”
女学生道:“你身上香,和别人都不一样。”
枯云抬起手背闻了闻:“香皂味道。”
“从没闻过的。”
“别人用的,我借来用用。”枯云说。
“喏,这个给你。”女学生从书包里拿出张折了三折的长方形纸片给枯云。枯云展开一看,纸片上既印了杨妙伦的肖像照,还写有她的生卒年月,人生经历,作品年表,最多篇幅是在讲述她与日本股东藤田的斗争。她的顽强抵抗。
“新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觉醒……”枯云念道,这是尾声了,他抬眼,“和我认识的一个人的口吻好像。”
“是说光祖大哥吧?”
“你们认识?”枯云笑笑,将纸片还给女学生,“对的,你们是一个阵营的。”
“怎么样?你觉得写得还行吗?我想明天给到场的每一位都发一份,很多人都会去的,我的同学们,他们都会去。”
“他们都是杨妙伦的影迷吗?”枯云问道。
女学生忽然很激动,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说:“仅仅是因为她得罪了这个日本人,她的影片就无法公映,这是社会的不公!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她的影迷!”
枯云又低头看那张纸片,一阵停顿后,他道:“她爱美,穿旗袍最好看,舞也跳得很好,上海舞皇后,人有大善心,一生聪明,唯独笨在感情上,她……是在爱情上落了难的。”
“这些话,请你加进去吧。”
女学生一直看着枯云,他讲完话,她冒失地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面红耳赤地说:“我们都会记得她的,她是勇敢的人。”
枯云笑笑:“她要身为男儿身,或许已去了东北打日本人了。”他往远处看,“她曾和我说过的……”
女学生不响,呼吸声急促,枯云就势和她握了握手,他感谢了她。还有她那些帮过忙的同学们朋友们。
“我们虽然不在前线,可在这里我们也能救国。尽自己的所能。”
枯云颔首,复述说:“嗯,尽自己所能。”
他将纸片塞回到了女学生的手里,扣紧外衣,匆忙走开了。他也是运道好,前脚回到尹公馆,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这时尹醉桥还未归家,尹公馆里只有他这一口活气。馋虫擂鼓,枯云跑去客厅翻出了装曲奇饼干和巧克力的铁盒子,抱着盒子站在窗边一口接一口地吃,不消片刻,大半盒零嘴就不见了踪影。他看雨,也听雨,乌云过境,冷风呼啸,窗外的世界在风雨捶打中飘飘摇摇。
枯云舔舔手指,室内还是明亮温暖的,他开了灯。洋点心他吃腻了,又去厨房找了几块芝麻酥饼,几颗松子粽子糖。他悠悠踱回到窗边的位置,慢慢吃糖,一颗糖从左边滚到右边,又从右边滚到左边去,吃到松子了,也不去咬开,更慢地抿着。丝丝甜水融在舌尖,那边院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一个又撑手杖又打伞的人。枯云撇了撇嘴,没动。
雨点打在伞面上,撒豆子似地响。
枯云挠挠耳朵,抓抓鼻尖,信步到了门口,他打开门,往雨里喊话:“晚上吃什么?没见着晚饭。”
尹醉桥走得小心翼翼,低头看路,说:“这才几点。”
枯云往前走了两步,人到屋檐下了:“你说什么啊?大声点,雨大。”
尹醉桥半边衣服淋了雨,裤腿也湿了,走得更专注,他没有接话。枯云一头扎进雨里,跑到他伞下,拽着他往前小步跑,说:“你讲话大点声行吗?!我说晚上吃什么!没见着晚饭!”
尹醉桥拿眼角瞄他,不响。枯云把他拉到屋里,把伞收好了,往厨房一指:“你自己看看去。”
尹醉桥关上门,径自往浴室间走。
“你司机呢?死路上了?”枯云问他,语调是漫不经心的。尹醉桥咳了两声,看他一眼,不响。待他换了套干衣服出来,枯云还在走廊上游荡,正背着手看墙边的挂画。尹醉桥拿手杖敲一敲墙壁,枯云一个哆嗦,回头瞪他:“你吓唬谁呢?”
尹醉敲拿手杖指时钟:“才三点半,吃什么晚饭。”
枯云眨眼,说:“外头天黑得很,我还以为六点到了呢。”
尹醉桥靠近他,把他脸上的假胡子扯了个干净,枯云一摸自己光洁的脸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进了嘴里。尹醉桥看着他不动,枯云靠在墙边,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他的手掌心轻轻压着墙面,又轻轻提起,拿开。
尹醉桥亲了他一下,他的嘴唇和手都很冷,枯云还能看到他发间的水珠。他缓缓地,把嘴里的糖过到了尹醉桥嘴里。两人的呼吸声都很轻,极平稳,枯云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抚摸着墙壁。他摸到墙纸细腻的纹路。好像是一朵花,开在荆棘枝上。
尹醉桥睁着眼睛,他看着他。
糖最后也不知道化在了谁的嘴里。
枯云和尹醉桥说:“明晚我或许不会很早回来。”
尹醉桥没有多问一句。
隔天天还蒙蒙亮,枯云就出了门,按照计划,他来到一处偏僻的码头,与几位码头工人将储放在仓库里的放映设备装箱抬上板车,往黄浦江边那座公园推去。工人都是天星师傅帮着联络的,都很愿意帮忙。出乎枯云意料的是,才是清晨六点,公园里已汇聚了不少的人气,男学生女学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肩上背着书包,怀里抱着书,也有影迷,手里拿着的是杨妙伦的画报。而到了中午,过了饭点,来得人更多了。成分也更复杂,什么打扮的都有,以女性居多,有母亲抱着孩子的,有闺密挽着胳膊靠在一起的。大家手里都多了张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