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沈晏周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醒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汗透了。昨夜一番云雨,黎明时分蜡烛已熄灭,徒留一滩干涸的红泪。
傅清寒不在身边,正如过去的每一个惊醒的清晨。
清早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浸透了露水的野草气味,这种味道在热闹的街市会被人气和饭菜的香气掩盖,唯有一个人时在旷阔空寥的地方才能闻得到。沈晏周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傅清寒离家出走后,那种剜心般的寂寞再次翻涌上来。
他用手抵着额头缓缓坐起,衣衫窸窣作响。红梅花纹的缂丝长袍散乱在地,只剩一只袖子挂在臂弯;白色的里衫也脱落了一半,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单薄的肩膀上印着红痕。
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啊,沈晏周自嘲地想。
他扶着膝盖一点点站起,蹒跚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之间,余光中一抹艳红攫获了他的注意。沈晏周转头看向窗外,院中那株梅树,满枝头火焰一般的红梅,恣意怒放着。
沈晏周怔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这是严冬时节,即使再傲视风雪,红梅也不可能开花。
他拎着根手杖,一点点走近,待站到树下时,他的身子都在微微抖动。
每个枝头,都绑着红色绢纸做的梅花。因为做工太过细致,从屋里乍眼一看,真假难辨。仿佛严冬已经过去,春日倏然降临。
“哥,你起得太早了……”傅清寒提着一篮子红色绢花走过来,嘴里还叼着一朵没系好的绢纸红梅。
“为什么……”沈晏周喃喃道。
“上次你不是说想看梅花吗,所以我花了几晚做的,”傅清寒一边把手里那朵也系在枝头一边说,“吓一跳吧,一睁眼春天来了!好看吗?”
沈晏周怔怔地站着没有说话。他想起了,傅清寒从小就是这样,为了哄他开心,他能想出各种奇妙的点子。他的三弟,一直是实实在在又温柔的。
三弟好可爱,好喜欢,根本没办法不喜欢他……
沈晏周睫毛一抖,泪珠滚落下来。
傅清寒吓了一跳,有点无措地放下花篮子。沈晏周即使被病痛折磨得辗转反侧,被他用刀架在脖子上,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想要和他一起,看遍春华秋实,想要一起度过很多很多的时光……沈晏周心底感到这份心意的温暖,可是却又觉得沉重得承受不起。
好喜欢傅清寒,无论是小小的圆滚滚的倔强样子,还是眼前这个寡言沉静的俊美青年。好喜欢三弟……好喜欢三弟啊……沈晏周张开口缓慢的吸吐,却克制不住泪水,于是又咬紧了双唇。
“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有你在,真的很好,”沈晏周深深吸了口气,轻轻道,“三弟,我已死而无憾了。”
“不要说那个字!我只是想让你看到梅花开了高兴,我不想勾起你的伤心……”傅清寒抓起篮子里的花抛向空中,红色的梅花在沈晏周身边纷纷飘落,“看,下花雨了。”
沈晏周摸起从肩头滚落怀中的一朵梅花,微笑起来,“三弟,真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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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周一向请城中广济堂的莫老大夫看病,这回莫大夫从后院小屋出来,被傅清寒叫去了书房。
“我大哥的病怎么样了?”沈晏周看不到,傅清寒便不再克制情绪,愁容满面。
“实不相瞒,沈大当家的日子恐怕不多了,三少爷还是提早准备后事……”莫大夫低着头,不去看傅清寒的眼睛。
“我大哥他自幼习武,难道不能凭真气护体吗?”傅清寒质问。
“若是没这口真气,他两年前就已经……”莫大夫收拾起了医箱,“三少爷,老朽告辞了……以后也已经不用再请我来沈府了。”
傅清寒用手按住了眼睛,崩溃一般低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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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匮城的局面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然而由于官府的维持,竟还能保持着沸腾前的平静。事到如今,一些明眼人终于发现,原来柳知府也是福禄王一党。
沈靖川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和严问山抱怨,“这个老柳在金匮城呆了这么久,一直和贼王对着干,没想到连他都是贼王的人!我小时候老柳还抱过我呢,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三弟不是还差点娶了他闺女吗,要不是你大哥搅黄了婚事,你现在还是他的姻侄子呢!”严问山打趣他。
“现在想想,我那三弟怎么会突然娶柳知府的女儿,原来他们根本是一伙的。那时候我就该怀疑老柳才对……”沈靖川烦躁地搔了骚头,“我三弟更糊涂,我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救他!”
“白头搔更短啊,靖川,小心秃顶……”严问山又揶揄了一句。
沈靖川狠狠丢过来一只镇纸,怒道:“敢情不是你家的事!”
“怎么不是我家的事,”严问山凑过去一把抱住他,“如果陛下要诛九族,我和你一起……”
“呸呸呸!谁要被诛九族!”沈靖川推搡他,气呼呼道。
“你放心,万一陛下真的不肯开恩,我就去求太皇太后,祖n_ain_ai最疼我,”严问山死抱着他不肯放手,“你三弟或许活罪难免,但死罪可逃。到时我们在一起想办法,你别着急。”
沈靖川轻叹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就送我大哥去姑苏老表舅家。”
严问山亲了他一口,“路上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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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候,傅清寒从王府回来,习以为常地直奔后院小屋。这些日子,他也不再多提沈晏周的病势,反而只是想尽办法逗他开心。虽然已是起兵的节骨眼上,他却把老刀和娃娃脸少年这两个贴身手下远远赶去了蓬莱岛。据说一个姓司徒的仙医在岛上鼓捣什么神药,为了搜集炼药的各种材料把两个人支使得团团转。
傅清寒走近时听到了屋里的撩水声,他掀开竹帘,见屏风上挂着一件青色长袍,屏风后映着一道瘦削的人影。
“你怎么一个人洗澡,那小丫头呢?”傅清寒问。
“让她歇着去了,丫头太小抹不开面子,我一个人也能行。”撩水声停了,沈晏周略带沙哑地声音在屏风后响起。
“水还热吗,我给你加点热水。”傅清寒说着走出去,须臾拎着一桶热水踅回来。他绕进屏风后面,垂下眼,默默往沈晏周泡着的大木桶里小心地倒水。
“烫不烫?”他伸手试了试。
沈晏周却在浴桶中站起身,用滴着水的修长手指勾住傅清寒的衣领,一路滑下来,轻悠悠道:“三弟不进来试试,怎么知道烫不烫?”
傅清寒慢慢抬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水只堪堪没过他的耻骨,水面上露出的一段腰胯的曲线纤细而优美。他肤色苍白,四肢修长,身上不断有水滴淋漓滚落。
傅清寒盯了他滚动的喉结片刻,扯开腰带扒下衣物翻入浴桶中。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沈晏周垂手搂住傅清寒的头,仰起下巴轻轻地笑了。
空间狭小得很,傅清寒似乎怎么都不能尽兴,他身上就像烧着火,明明浸在水中,却无法熄灭。沈晏周任由他折腾自己,似笑非笑地靠坐着。他背后的窗外,深蓝色的夜幕中一树红梅艳丽逼人。
情动之时,沈晏周仰起头,张开嘴低声喘笑。
犹如红梅入魔,虬枝盘回扭曲。点点猩红如心尖之血,风雪中开得恣意疯狂。
“三弟,你现在……最想要什么……”沈晏周轻飘飘的声音响起。
“我现在……只想要……你!”傅清寒低吼一声抱紧了他。什么自由,什么野心,他已统统想不起来,这种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的名字。
随后他感到心口撕裂的剧痛!他还在沈晏周体内,尚未缓过神,只怔怔低下了头。
浴桶中的水一片猩红,他的胸口c-h-a着一把刀锋血红的利刃。
——倦雪刀出鞘,必取要害,见血方归。
傅清寒又抬起头,凝视着沈晏周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恍若深海,不清不浊。
沈晏周拔出了刀,用舌尖舔舐上面的血,微笑道:“三弟,心如刀绞的滋味,你现在了解了吗?”
傅清寒什么都没说,他用手捂住胸口的刀伤,颤巍巍地从沈晏周的体内退出来。他面如死灰,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挣扎着扒住浴桶翻出去。
他跌落在地,在血泊中膝盖不断打滑,费尽力气才跪立起来。随着动作,腿间的象征嘲讽一般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