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雪融化的时候最为寒冷,马蹄和车轮在冰面上打滑,更是行路艰难。傅清寒坐在马车中紧紧抱着沈晏周,手中白裘早已被血浸透,指缝间s-hi腻一片。
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失而复得;唯独生命,一去不返。
这样的恐惧,如密密麻麻的渔网,笼罩在傅清寒的心头。他想起在寿岛上,沈晏周曾认真地说过,自己不死,傅清寒怎么能得到自由。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沈晏周都会给予。即便是那个时候他口中咄咄逼人的“自由”二字,沈晏周放不了手,也会想方设法逼死自己,来成全他。
这样的予取予求,他却竟能视而不见十余载。
怀中那人的呼吸极其微弱,细瘦的手腕几乎摸不出脉搏。傅清寒不断地输注内力,他却只是从嘴角涌出更多的鲜血。傅清寒惊恐万分,悲痛至极,他抱着沈晏周瑟瑟发抖,一双漆黑的眼眸不安地四下游荡。
到蓬莱岛时,傅清寒指缝间的血已经干涸。他行尸走r_ou_般抱着沈晏周走进仙医的院落。司徒重明正嚼着烟叶子,舒舒服服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一看见他怀中的人,差点从藤椅上跳起来。
“上回见……这土匪还能喊打喊杀的……这才几个月?你们干什么了?”司徒重明耸起肩膀一脸惊恐,“……放床上放床上!”
他扒了开沈晏周眼皮看了看,又把了把脉,僵着脸搓了搓手,“……吊命的真气散了。”
傅清寒掏出一颗寿丹,送进沈晏周口中。
司徒重明见了咋舌,“你知道我这寿丹多难练,那寿岛湖底的蓝花多难采?人总是有寿数的,寿数尽了,也就该走了。”
“既然人有寿数,就把我的寿数给他。”傅清寒盯着司徒重明。
“……年轻人你真有想法,”司徒重明叹了口气,“那就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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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房间中,司徒重明拎着傅清寒的胳膊,细看碗中的血,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傅清寒见仙医把极细的管子c-h-a入他肘部的青色脉络中,另一头刺入沈晏周的手腕。
“他气血亏空,把你的血分给他点试试。这法子我第一次用,如果成了,我大概能超过张仲景了吧?张仲景你可知道,人称医圣,他写过一本书叫《金匮玉函要略方》……”
随着血的流出,傅清寒的喘息沉重起来。他感到头重脚轻,冷汗渐渐沁出,眼前一阵阵发黑。司徒重明喋喋不休的声音如耳鸣般嗡嗡作响。
“傅公子,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傅清寒无力地垂着头。
“神志不清了,看来已经不能再取血了。”司徒重明说着动手去拔管子,傅清寒却一把按住了他。
“……你不用管我,这些血是我欠他的,”傅清寒声音微弱,“我那时心里只有自己的计划,担心功亏一篑,不敢让福禄王就那么死了。你不知道,我强行割开他的手腕时,他脸上那种表情……”
“他头一次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你是为了天子和百姓才出此下策,实非你所愿,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司徒重明看了看他,敛容道,“傅公子,你再这样,会把自己逼疯。”
傅清寒额头滚下大滴的汗珠,胃中涌上恶心的感觉,呼吸也变得费力起来。
原来失血是这么痛苦的一种感觉,如今我也体会到了,哥哥。他脑中渐渐变得空白,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浮现出来。
这样的痛苦,哥哥你却一个字都没对我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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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清寒苏醒过来时,躺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他睁眼的一瞬间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惧,翻身而起就冲了出去。
“主人!”娃娃脸少年和刀疤脸大汉慌忙追赶他。
傅清寒跌跌撞撞跑进之前的房间,见原本的床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却不见沈晏周的影子。他喉中发出怪异的哽咽声,眼球震动不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主人!”娃娃脸少年抱住他想扶他起来,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傅清寒的裤子s-hi漉漉一片,竟不知何时失禁了。娃娃脸少年茫然无措地看向老刀,老刀脸色沉重,喟然叹道:“先把主人扶回去换身衣服……”
“哥哥呢……”傅清寒抱住膝盖,抬头慌张地问。
“主人你放心,你放心……他没有死,只是被仙医搬到别的房间去了。”老刀连忙告诉他。
傅清寒一骨碌爬起来,挨个房间去找。司徒重明被吵出来,还未来得及作色,又被他撞了个趔趄。
“人救活了,没醒呢,傅公子……”司徒重明抱怨地走回屋子。
傅清寒趴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无声无息的沈晏周,“哥哥在呢……”
他开心地笑起来,“吓死我了……哥哥……”
沈晏周躺了三天,傅清寒抱膝在他床脚坐了三天。这一日大雪初霁,万物回春,沈晏周没有预兆地睁开了眼,冷静地扫视了一圈陌生的房间。
他在床脚看见了一个蜷缩的人影,撑坐起来,牵动了胸口的伤,低低咳嗽了一声。
傅清寒一下子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丝,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沈晏周伸出手,在他头上抚摸了一把。
傅清寒跪爬过来,掀开棉被钻进去,搂着沈晏周躺下,把棉被一直拉到两人的下巴。他的手搂得紧紧的,深深地出了口气,双眼一闭就睡着了。
他的眉心蹙着,十分不安的样子。沈晏周怕惊醒他,便一动不动地躺着,也不叫人进来。
傍晚司徒重明进屋查看,以为沈晏周还昏睡着,却不料走到床边时他倏然睁开眼,审视着自己。
“我的祖师爷爷!”他吓得倒退了数步。
“竟然欠了你人情。”沈晏周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救你这种土匪,只不过我挺喜欢傅公子的,”司徒重明哂道,“醒了你就吱一声,平白吓人做什么!”
傅清寒被他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清醒过来的刹那,目光就立刻定在沈晏周的脸上。
“哥。”他轻唤道。
“你几天没睡了?”沈晏周问。
傅清寒没回答,弯起嘴角笑了笑。
沈晏周侧头看了看他,撑着床起身,把腿挪到床边。傅清寒见他要走,一下子爬起来,抓住了他的衣袖。
沈晏周柔声道:“我不走,清寒,你再睡一会儿。”
他伸手梳弄傅清寒的头发,傅清寒很快眼神涣散,须臾倦极睡去。沈晏周站起身,却见自己的衣袖还被他紧攥着不放,他心头一酸,ch-ou出刀割断了袖子。
沈晏周给了司徒重明一个眼神,两人前后走出了屋子。庭院的雪被扫开,风中仍透着寒意。数日来伤病交加,沈晏周披着厚裘,却肩不胜衣,形销骨立。
“仙医可否把这几天的情况和我说说?”他按住胸口,抵着画柱缓缓坐倒。
“一醒来就问这个……”司徒重明嘀咕道。
“死了我无话可说,活下来的话,很多事情还得一一处理……”
“大少爷,你醒了!”小福几步跑了过来,惊喜道。
“小福,你怎么在这儿?”沈晏周一怔。当初围城之前,他就打发了小福出城,本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这个丫头了。
“我听说傅清寒是暗行御史,心想这样你就不用死了。我打算半路跟着你们去京城,没料到正碰上你被福禄王刺伤,我便跟着傅清寒他们过来了。”小福解释道。
司徒重明站在雪地里笼着手道:“既然沈公子熟人来了,我就不跟你浪费唇舌解释了。只是有一件事——你这几天多留意你三弟。”
“他怎么了?”沈晏周身边的空气骤然一绷,司徒重明竟感到平地刮起一股风来,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他恐怕是愧疚过度,有点障住了。”司徒重明如实道。
“愧疚?”沈晏周一惊,“他愧疚什么……”
他话说了一半,猛然转头看向小福。
“我告诉他了,”小福别过了脸,“你死了,他却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不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