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压迫依然存在。这并非强者居高临下的上位感,而是过分的悲壮枯萎着凝结出的孤注一掷。
燕朝白无数次想象自己的父母会是什么样,可眼前的这个青年,超越了他能接受的极限,而且距他的极限,遥不可及。
如果这是个关于苍云的故事,那这个故事就应该到此结束了。
燕朝白被扔进了燕北爻怀里,他拼命挣脱身体在空中本能的僵直,再回头亦只来得及见最后一次回眸。
这一次,那双明亮英气的眼里真真切切地染上了笑意,笑意张狂。
短短一霎,燕朝白就看到了当年的苍云,尚未把自己带来雁门关的那个苍云。
他笑的无声,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恼羞成怒,没有气急败坏,有的,只是最为纯粹的张狂,摧枯拉朽般毁去一路行来的y-in霾,至死难消。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此等狂妄之下,奠的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
那一年,开元盛世。扬州城外悠悠行来一名少年。但见他玄金甲胄,负盾扬刀,容貌甚是清秀。
青青杨柳下,斜倚着白衣的道长,一柄古剑静悬他身后,在少年经过时轻轻一震,发出一声低鸣。
“就是他么。”道长清冷的眉眼霎时柔软。
一转盛世不再,扬州几度沧桑。
“这便是扬州吗。”初生的儿郎仰头望着高耸的城门,展颜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阳光耀眼,却丝毫盖不住他眼中狂傲的本色。
“久闻扬州繁华,英雄豪杰皆聚于此,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少年笑,笑容放肆而张扬。
曾经,也有谁在这片代代更迭的土地上这样潇洒尽兴地笑过罢。
天宝十四年,不复少行。
第37章 三十七
三十七
“那等伤势,还可活么?”
“怕是不可。”
燕朝白沉默。
他没有找到苍云的人,连碎片都没有。
留在战场上的,只有一盏深深c-h-a进地里的长刀。
这便是所谓的归途。
“少侠,纯阳宫到嘞!”马停,燕朝白跳下车,又是好一番雪景。
他收起心中杂念,举步踏上一早便被扫净的青石阶。
太极广场,古老的刻石上运两仪,下行四象,三两白衣道者或立或坐,围着尊长聆听教诲。
远远行来的燕朝白一领白衣,未佩刀盾,只腰间挂一长剑,众人只当是哪家门下新晋弟子,也不曾分心关顾。
燕朝白在外围听得片刻,心中索然,但他不好出言相问,便抽身欲走。
一回身,便见了一人。
那人银发白衣,衣上偶绣异色纹样,偏偏隐在风里看不真切。
观其容貌,端的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眉眼无情若有情,竟是有几分熟悉。
他原本闭着眼,似在听师尊授课,此时恰抬起长而密的眼睫来,露出一双清浅的眸子。
他的眼是黑色的,极淡的黑,好像墨沉在了泠泠冷泉里。
他肩旁静静悬着一把剑,黑鞘白苏,不知何时剑刃已出鞘一分,剑意却是丝毫不露。
燕朝白一时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一只手悄悄伸出去握住了腰畔的剑柄。
“你是谁。”那人却先开口,声音如珠玉落盘,十二分的好听。
“朝白。”燕朝白没有贸然把自己身份鲜明的姓氏报出去。在江湖上,燕姓几乎就苍云一门,别无分号。
“朝白?”不想,那人却笑了。
“敢问,阁下家中是谁朝我?”
“你真是太过分了!”少行用力踢着路上的石子,气呼呼地道,“我不过是心急用错了一招,输一场名剑会又能如何!”
白皓跟在他身后,平日里清高的模样此刻荡然无存,只低眉顺眼道:“我一时着急…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回吧?”
“不饶不饶不饶!”少行拨浪鼓似的摇头,“你害我一个人打了整整十场云湖天池!十场!浩气盟在那里有多一败涂地你知道嘛!”
“知道知道。”白皓忙不迭地点头,“特别知道。”
“哼!”
见他心情好些了,纯阳便赶上来,一把拉住了苍云的手,神秘兮兮地道:“跟你说件事儿,我昨个收了个闺女,还没和你报备。”
苍云顿时瞪大了眼睛!
“闺女?!”
“嗯,跟我姓。”纯阳点头。
然后他就看见苍云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惨白,神采奕奕的虎目里瞬间盛满了水汽。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纯阳吹了声口哨。不远处的某家糖铺子里,一群嬉闹的孩童中,一个手里举着五六根糖葫芦的小姑娘闻声回头,随后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纯阳摸了摸小萝莉的脑袋,不顾对方高高地撅起了嘴,泰然地从她手里抢过一串糖葫芦来。他微笑着递给苍云,眉目间尽是无法言说的温柔。
“我们的闺女,白念行。”
他笑的真漂亮,直到那天苍云也没有忘。
所以,就有了燕朝白。
第38章 三十八
三十八
燕朝白自出生起见的最多的就是雪了。
今日雪影摇曳,窸窸窣窣一如既往,唯一不同的,只是对面的人笑的格外好看。
燕朝白忽然就明白了苍云为什么会对纯阳说出“喜欢”二字。
他笑起来,就好像原本肃杀的天地忽然对你露出了一方盎然春意。
若是一个文人与他结缘,多半就能留下几篇有关风月的金玉佳话。若一个画师与他交好,世上就会多出几幅不可多得的与良人图。
“你就是那个纯阳。”燕朝白道。
他在成都曾远远见过纯阳半面,怪不得方才便觉得熟悉。
纯阳伸手拂过剑身,那剑静静又退回鞘中,他开口,语气也如古剑般无波无澜:“他可还好。”
燕朝白又想起那日苍云嚣狂的瞳来,不由低声道:“好,他好的很。”
“只是死无全尸罢了。”
马革裹尸终不还,对军队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纯阳稍一怔,微微地敛了笑意,素来浅淡的眸里泄出一二丝归属凡尘的情绪:“哦?”
燕朝白盯着他,重重点头。
纯阳不语。他身侧三尺青锋却在此刻躁动,些微地铮唳起来。
“他死了。”燕朝白道,“但是我没有找到他的…身体。”
不过一瞬,古剑复归平寂,纯阳淡淡道:“他恐怕不会这么容易便死罢。”
“那你是希望他活着,还是尸骨彻凉?”燕朝白冷声问。
纯阳垂眸,燕朝白在他眸里看到自己空洞的影子,好像一层递进不了的外壳,浮在淡然的颜色之外。
在那眼底晕染的,只有纯阳自己。
“我不是少行。”纯阳道,“他或许希望回到某个曾经,而我坚信,事情一旦发生就无可更改。”
他的叙述颇为平淡,但又不过分的冷漠,就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口吻,回答少年的问题。
“我和他之间,没有希望可言。”纯阳道,“死,又或者生,都是他自己的抉择。”
纯阳显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字字钻心,无需多言。
燕朝白亦不喜多费口舌。
“你们何以至此?”少年自胸前拉出一块晶莹的玉锁,那玉被体温滋养多日,颜色较之前水润许多,而其上的题字依然深刻,一笔一划执著地诉说着当年的至死不渝。
“何以至此?”纯阳的目光在同心锁上微微凝固。白衣道长笑意甚浅,灼灼风华还似当年,沉吟半刻后他缓缓启唇,“我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奉日月以为盟,昭天地以为鉴。
啸山河以为证,敬神鬼以为凭。
从此山高不阻其志,涧深不断其行。
流年不毁其意,风霜不掩其情。
纵然前路荆棘遍野,亦将坦然无惧仗剑随行。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永生永世,相许相从(真诚之心)。
这些,我们都曾坚信。
没有谁一开始就会走向尽头,人如此,感情亦然。
它只是,被过度的透支,连带着所拥有的一切,向终结的时刻赊账。
然后,迎来了准时的收割。
谁能跳出这条轨迹,谁就能在新的世界走的更加长远。
燕朝白离开了纯阳。
他走过大唐的每一寸土地,见过天地的每一处风景,听过江湖的每一个故事,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如他们一样的人。
天宝十六年,成都。
“我说,欺负小孩子,可不是什么好的行为哦。”
燕朝白努力想爬起身。他的左手几乎被人踩裂,每月发作的穿掌之伤在枯竭的经络里疯狂膨胀,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力气。
“别多管闲事!”
似有微微一声轻叹,接着,刀光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