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眸彼此对映,交递的俱是真心实意。
“朕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朕所喜欢的人要彼此猜疑?雄图伟略,安邦定国,朕什么都没开始着手,功过全无,怎么就有人开始恨朕要杀朕了呢?”低喟了声,再一次抬头看天,双眼迷失在月色之中,“玉妃和小薛,多多少少已经感觉到你在注意他们,他们是识大体的人,什么都不说,但朕知道他们心里总是难受的。因为你的怀疑,无疑也等同了朕的怀疑。”
展昭眼珠不动,但看得出他的心思已转了好几圈。起身,展昭恭敬地行了个礼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等这个案子水落石出,臣一定亲自向薛公公和娘娘请罪。”
“朕没要你这么做!”出乎展昭意料之外,赵祯跳起来,有些激动地走到展昭面前。扯下披风,罩回展昭肩头,他双手牢牢拉住系带之处,定在展昭胸前。深吸口气,稍稍平缓了一下心绪,赵祯才道:“展护卫,你知不知道,有时过分的体贴反会让人消受不起。你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就是因为你这样,颖儿才对你如此痴恋。但对于你,朕是知道的。你不想做这个驸马,不是吗?那就不要给她希望,连借口都不要给。”
漆黑的瞳眸突然一亮,是一种了然的明亮。展昭点头,“臣懂了,臣会记得陛下说的话。不过陛下也该记得太后的话吧?千万别害臣挨板子啊。”轻轻从赵祯手中拉下披风,又一次盖回年轻帝王身上。
赵祯忍俊不禁:“你啊……。”想嗔展昭几句,却被胸腔内的温情满溢地难以自矣,于是只余感慨,“如果朕有你这样的兄弟那该多好。”
皎洁的月光再度引诱了帝王的目光,“那朕或许将不会再感觉寂寞。”
“陛下觉得……寂寞?”
寂寞?自己真的寂寞吗?有母后的爱,有颖儿的关怀,有玉贞的痴恋,有朝臣的臣服,还有展昭的友情……自己,还觉得寂寞?
蹭了蹭龙靴上的污秽,赵祯低头苦笑了下,将话题岔开:“展护卫,朕听说你以前有个喜欢的人,是吗?”
感觉到对方瞬间的僵硬,赵祯也是愣住,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的一句,没想到又绕回梦中。
难道是那个梦给他的印象留得太深?
想到梦中那逃避到亭柱边落寞受伤的身影,倏地拉住展昭,赵祯道:“没关系,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
“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跟德仪公主有关吗?”
“朕只是随口问问。”赵祯虽然无法从那双冷静的眼中读取任何苦痛,然他猜测着自己的口不择言刺伤了展昭,“朕最近觉得有些迷惑。朕很想知道,什么才是真爱。”
“是不是因为微臣的关系,陛下和玉妃娘娘之间……”
“不关你的事。也许只是朕自己没有自信。站在这样一个高位,实在很难判断四周的人对你的用心。阿谀奉承的,媚惑事主的,怎样才能分辨他们的心是真是假呢?朕,果然还太年轻了,不是吗?朕还学不到母后的目光如炬。”
“时间早晚而已,这种事可以靠经验累积。陛下不必多虑。”
“就算看得明白别人,但目前最让朕头疼的却是朕自己。朕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紧紧盯视着展昭的眼睛,希望从那双精亮之中找到激励自己勇气的坦然。
他是不是可以把心中的秘密告诉眼前这个人呢?
这个人又能不能给他答案呢?
红衣人对他又轻轻展开微笑了,那是鼓舞的笑容,让他不再畏缩。
“从小,朕就是接受的一方。被人疼,被人宠。所有人把朕捧若神明,后宫的妃子也只会争相为朕做这做拿,很少要求朕为她们做些什么。颖儿说,爱是为对方付出的心意,但是朕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付出。如果朕只是一个平凡百姓,如果没有荣华富贵名利权势,如果朕一无所有,朕有什么是可以为对方做的?到底,付出多少才足够呢?”
展昭沉默了。
“爱”这个字很少在心中翻绞,因为他将之埋得很深。然每一次想,都会忆起那张已离尘归土的清丽容颜,记忆都会一幕幕重现。五味参杂着,一股难言的痛侵入骨髓。
什么是爱?
这个问题,他或许已不配回答。
但是惊奇地,他却答了,用心中的缺憾作答。
“多少都不够,哪怕生死也无法阻隔那种心意吧。”
“那……,”赵祯有着片刻迟疑,“到底,什么是爱呢?”
展昭的感慨诱发了赵祯内心的感慨,如梦中一般,不自觉地又说了相同一句,不需回答的那句。和梦中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感慨的并非自己与玉贞,而是展昭的感情。他忽然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他的事。
思忆中满是月华的脸,却因年轻皇帝地一问突兀出另一张脸来。
——白玉堂的脸。
那张脸只在心头闪现一次,却已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搅乱所有心绪,使骨髓再次承受另一种异样的痛楚。
白玉堂的爱又算是什么呢?
痛苦地闭上眼睛,紧抿的双唇微启吐纳:
“当自己不再像自己的时候。”
如果心的抽搐也有声音,那赵祯此刻一定能听到那种声音。
不为可以立马捕捉的展昭神情的凄苦,不为他们彼此问答了与梦中相同的对话,更不为自己是否从那答案中找寻到什么。现在,他什么都顾不及思考。因为从那一句后,自发跳进头脑的是梦中展昭惨白的脸庞,与悄然咽气的一瞬。
如果梦是真的……如果这个梦可能成真……
蓦地拉住展昭,赵祯急迫了神情:“快走,赶快离开。”
展昭的表情有片刻不解,但片刻过后,他却一脸深沉,满目凛然:“来不及了。”
和语调的缓慢不同,展昭出手快如闪电。
无视于山石后接连蹿出的蒙面刺客,左手所持的鞘头竟是刺向赵祯肩头。
不允许赵祯有时间发愣,数十寒光已笔直向他奔来。与此同时,展昭身形一晃挡到他面前,左手更是率x_ing一挥,被剑鞘卷起的黑色披风好似风卷流云翻到眼前,轻描淡写地,一切光点已化去无形。
“护驾!——”
一声清啸,惊人心魄,尖锐绵长,恍惚可以穿透重重夜的幕衣当空破去。剑鞘随即一抖,披风徐徐陨落,比之更早的还有数十暗器的掷地有声。
飞云镖?
果然是那伙人。
眉宇蹙成“川”字,将赵祯护在后,展昭身形却是一步不退。他很明白,后方是死路,要突围只有往前杀出去。
展昭不动,那些蒙面刺客竟也不动,仿佛丝毫不在意适才他那一声。
莫非……
心念转动,停时一凛。右手紧紧握上剑柄,展昭感觉手心渗出汗来。
千防万防还是大意了。敢如此明目张胆出现,附近的侍卫想必早被解决了。
又是一声尖锐,这次不再是口中响动,而是湛卢出鞘的吟鸣。湛卢剑锋微倾,反s_h_è 着月的芒色,将一抹暗昧的光折上展昭严峻的脸庞,映出几分杀气。
视线疾扫,心中默算人数,眼睛却将每个刺客的行动了然于心。所以当左右最边上的六人同时发难,展昭毫不考虑地携了赵祯往后便退。
不给短兵相接的机会,因为展昭知道这六人摆明是冲他来的,目的为了缠住他,好让剩下的人刺杀赵祯。但他岂会让他们如愿?所谓死路,世人自以为走不通才称之为“死”。事实上,绝处逢生往往才是真正的活路。
六人如展昭所料追来,展昭不理,他穿过阙亭,拉了赵祯便往亭顶上跳。这六人根本不知他们有此一手,未及反应,展昭和赵祯已同时扑向剩余的六人。
化被动为主动,要攻就要攻个措手不及。
但真正让人措手不及的不是展昭,而是赵祯。连展昭也万万没想到赵祯竟会在俯冲之际挣脱自己的掩护主动迎到刺客面前,更何况是那些刺客。
这步以身试险,行得极危,效果却出人意表得好。显而易见,一切都在这年轻帝王的算计之内——一招得手赵祯并没任何窃喜,反手成爪又是一探抓向另一蒙面人面门。那蒙面人功夫不弱,必中的情况下仍强力挫开身形避去,惊愕之余,脸上的面罩被揭再所难免,落到赵祯手中。
赵祯与展昭同时看清那人,不由低呼:“韩孟非?!”
眼前出现的面容清癯俊朗,与当日市集所见分毫不差,不是韩孟非又是哪个?
赵祯见是他,不由怒火中烧,忿忿将面罩甩到地上怒道:“上次看在你还是条人物,朕饶你一命,就是希望你可以有所反思回头是岸。没想到你竟死x_ing不改,居然甘冒大不讳入宫再度行刺。今日,朕绝对不会放过你!”
韩孟非一愣,随后咧开嘴角,满面了然的嘲弄。他道:“狗皇帝,说得好听。今日的形势由得了你做主吗?我倒要看看是你不放过我,还是我不放过你。”瞳孔骤然缩小,眼中精光迸s_h_è ,韩孟非单手一挥,所有刺客俱围到他身边。
赵祯恼羞成怒,欲迎上去却被展昭所截。展昭急道:“万岁息怒,眼下形势对我们不利。还是先走为妙。”
“展护卫……。”
“别说了,走啊。”不给赵祯有反对余地,展昭拉了他便跑。但是韩孟非早有预料,只见他双手交叠连连s_h_è 出飞云镖避退两人,随后和其余蒙面刺客纵来,纷纷堵了两人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