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不会久远,谁也不知这如悬在丝线上的平衡什么时候会被打破。
压住惧意,赵祯毕竟是帝王,见其并不上前,很快镇定下来。摸了摸腿脚,感觉稍稍恢复了,于是一手撑地,一手摸索着一旁的洞壁。他控制住呼吸,不可太缓也不可太急,当摸到一处石凸,攀住,慢慢支撑而起。孰料还未站直,那痉挛与抽痛始复还来,一个踉跄,脚下碎砾一遛滚到了下势。
磨砾之声,竟令那野兽不叫了。兽目危险眯起,一如瞄准猎物的锐利。不给赵祯逃跑余地,齿缝间发出的嘶磨声连带那有力的逼近的步伐,恍惚使整个山洞都撼动起来。
危机迫在眉睫。
耳畔,风声呼啸而至,巨大的像能夺走人的呼吸。赵祯突觉胸口一重,接着就被一股力量扫到了地上。山石尖端磨出手掌几道血口子,赵祯顾不得叫痛,瞪大眼目,只因恐惧令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那野兽的红目竟与他咫尺相对!
然,对视只有霎那。就在那逼人的压迫再次袭身,人突被拽起,身子向后拖去。待听得一声熟悉而关切的声音响起,他才体味到劫后余生是何等欣喜若狂。
“陛下,没事吧?”
话出口的同时,接连二拳分别击上野兽胸腹。只听“嘭”一声,那野兽伏退一段距离,压低了身子,却没倒下,而是更加狂暴地乱吼乱叫,震得山洞尘土塌方似的纷纷陨落。
展昭眉头一皱,知这野兽非比寻常。不敢恋战,退却一步,用后背轻轻碰了碰赵祯道:“走,陛下,先退出山洞。”
赵祯点头,顾不得双腿不适,发足狂奔。心想展昭既到,那野兽在展昭手下必定讨不得好,自己只要快快避开,莫做拖累。遂也不理会身后传来如何的响动,只一口气憋着跑出了洞外。
乍见外头光景,略感诧异。才不多时竟雪已渐小,日已西斜,霞光浮现。白皑皑的天地成就一片红艳,犹如血洗。赵祯眼尖地瞧见离山洞五六丈外有一处凸起的山岩,念头电转,匿身其后。不久就见展昭出现在光闇交集的分界。赵祯面色一喜刚要招呼,发觉展昭竟是面朝内背朝外疾步而退,紧跟着一庞然大物便现身而出,让赵祯三魂惊去了两魄。
赵祯并非什么体弱的帝王,也经常往返御用猎场狩猎。十五岁那年他捕杀了一头熊,太后闻讯极为高兴,嘉赏了当时教他腿脚功夫的禁军教头,还让人将熊头制成标本挂在御书房。可是,就是那个曾独立捕杀熊的皇帝,竟分辨不出那黑暗中的竟是一头熊,那叫人肝胆俱裂的吼声竟是熊的叫声。
是的,那是一头巨熊!
赵祯此刻才隐隐了悟,当初他捕获的恐怕不过是一头熊崽,又或是被人圈养毫无威胁力的家兽。真正的熊的可怕,他从未曾体会。
黑色的毛皮油光发亮,双耳招风,四肢如柱,口如血盆,赤目宛如铜拳大小。巨大身形拔地挺起,足有十来尺,几乎快要将整个洞口给撑满了。相形之下,展昭显得微不足道,尤其在那巨熊一跃扑向他的瞬间。
危险!
惊见那片巨大黑团即将“吞噬”一袭藏青,禁不住便要出声。展昭却似早有应对,不慌不乱凌空一脚正好借力巨熊额顶,以离箭之势脱逃利爪桎梏。
赵祯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展昭翻纵落地的身形有一丝晃动,没有过往的从容,更不见绝世轻功燕子飞的优雅灵敏。身在山壁荫处,略去雪地的反光,赵祯这才瞧清楚原来展昭双臂沉沉,怀中竟还抱着一个白玉堂。
低头扫了眼那惨白如纸的面容,手不觉紧了又紧,展昭微微喘息。当巨熊奔出又扑杀到近处,喘息已然止歇。
一人一兽斗到一处,形势呈一面倾倒。
叫人费解的,展昭不但放着好好的燕子飞不用,连还击都不甚积极,一味左躲右闪回避巨熊杂乱无章的攻势,躲不开便踢出腿脚缓解抵御。然他面沉如水,不见惧意,也不见弃生的消极,何以就是不肯出手?
起先赵祯弄不明白,他相信只要展昭肯出手,即便奇珍异兽,也能手到擒来,何况乎区区一头蛮熊?!但当他留意到展昭左掌始终贴着白玉堂的背心,不曾有一刻松开一寸挪动,追思前后,突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适才展昭为白玉堂运功,正因为中途不能打断,所以他才要他顾好自己。可是,生死攸关之际展昭还是赶来救他。是他放弃白玉堂了?不,不可能。
仔细观察,展昭已大汗淋漓,而巨熊被还击后的反应,让赵祯领悟到一点:从一开始展昭就是靠着本身气力在与巨熊相搏,丝毫没使内力。设想,如他湛卢在手,即便不费内力,也绝不致如此狼狈,可见展昭必定是听到异响匆忙来救,不及取剑。而剑不在手,人却在怀,恐怕答案只有一个:洞内洞外,自始自终,展昭都没有放弃为白玉堂运功疗伤。
赵祯觉得心口有些发热,又有些发堵。说不上来的感觉,可能是对这两人的情谊羁绊感到羡慕又或嫉妒,真是……说不上来。不过他也能体会展昭对自己的用心。展昭不但在最危机的时候赶来救了他,即使此刻与巨熊贴身而战,展昭仍不忘将它不着痕迹地引离他的藏身之地。
黑熊身形巨大,行动看似笨重,实则不然,其大巧若拙,落力刚猛,掌中带风,每一次挥舞熊掌,打到地上,俱是激起雪浪万千。展昭身手再是矫健,未被风雪所缚,长时间笼在那一片弥漫的白皑皑雾蒙蒙里,呼吸也逐渐困难了起来。一不留神被掌风所带,跌荡出去。
“展护卫!”
几乎是按奈不住跳出藏身之地。谁料见展昭抱紧白玉堂几个翻身避开,染一身尘雪,已然爬起。样子虽然狼狈,凌厉朝这边投注的一眼却显而易见是要他莫轻举妄动。那抹眼神让赵祯不自觉止住步伐。其实知道即便自己有心也未必能帮上展昭,相反更可能成为累赘,然偏偏被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与焦迫感按压住胸腔,寻不到出口释放。几乎是懊恼地一拳砸上雪岩,感觉掌骨击打岩边碎石隐隐作痛。一霎那,灵光闪现,赵祯突然面露喜色。蹲身捡些不大不小却有分量的碎石,赵祯稍纵而出,蹑手蹑脚靠近,趁那巨熊立起停当之际,抓住机会,对着欲肆虐作狂的兽脸就是几枚石子掷出。
哀嚎转瞬响彻山头,左眼鲜血淋漓而下,巨熊痛得不能自矣,似发了狂,掌臂胡乱挥舞,根本不辨方向。
展昭退出危险带,愕然而望,见赵祯正也不敢置信地看看双手随后又看向他,心知恐怕是连赵祯自己都没料到竟能一击而中。心里想这皇帝实在胡来,可一瞧随后伸出手臂做了一个仿佛是表达助了一臂之力的动作,和那张天真开怀的笑脸,除了回以欣慰笑容,别无其他了。
本想趁黑熊发癫之际快步将赵祯拉到安全处,谁知突然一阵狂风席卷疾来,卷乱了地雪,弥于空中,迷得人别说看不清东西,连要站立,都不得稳当。展昭毕竟生死丛中时常的过客,对危机所抱持的警敏决非常人可比,风雪起时已发觉巨熊停止了哀号,风雪起后勉力迎风端看,却瞧见那巨熊似发现了赵祯,正露出狰狞獠牙向赵祯的方位而去。
赵祯被笼在风雪之中,也是勉力而站,别说目不能视,连那一声“陛下小心”都耳不能闻,直到展昭惊惶的眉目清晰地出现在视野,直到被扑倒在地惊见那巨大的熊掌堪堪从头顶扫过。赵祯才惴栗袭身,幡然领悟适才如何千钧一发。
赵祯的浓重惧意,展昭如何不知晓,将白玉堂牢牢夹带在两人身躯之间,一个翻身将赵祯弄到了上方。接着抬腿便是蹬向巨熊腰腹,凭借一股助力带着三个人一同滑了出去。
身子被带动着在雪地滑行,不断有溅起的雪打到脸上,冰冷而生疼。未尝试过与地面如此“亲近”,而更让赵祯恐惧的是,滑行了百来尺,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越来越快。当赵祯意识到不对劲,三个人已顺着山坡的弧度呈倾斜俯冲之势。从未有的异常体验,让他控制不住想喊,才一张嘴,风雪便灌喉而入,呛得半死。待缓过劲来,他面色铁青,死死地盯住前行的地面,死死地。
“不要看地面,看我!”
厉声,令那绷紧的身体更是一阵紧绷,却终于在威慑下痴騃望向身下展昭。展昭额头本附一层薄汗,如今已被风雪吹干,双眼一如既往地交织着坚毅与温柔这两种看似相驳的东西。表情很平和,是能抚平人心的平和,连同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仿佛都像是在重复着某种咒语。
也许展昭这个人本身便是个咒语,不用言语便能释放效力。因为在看向他的那一瞬,赵祯突然感觉不到手脚的僵硬,连同的,心似也变得无以畏惧。
是的,有展昭在,何以畏惧?
“陛下,手脚能动了?”
“那请用右手抱紧臣的左肩。”
“左手抓住白玉堂左臂。”
“不管接下去发生什么,请陛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松手。”
“那么,闭上眼。”
世界可以因为一双眼睑而轻易消失,不再有色彩,却也不再有恐惧。但真正让人安心的是什么?攥紧的双手,紧贴的身躯,还是因为心连着心?
感觉身体被抛向空中刹那,比起五脏六腑移位的错觉,紧贴的身躯间一种即将被无形之力分开的不安更让人恐惧。这让赵祯不由双手死死抓紧,几乎展开双臂将对方尽全力拢进怀里。因为他感觉展昭也是那么做的。
当身体终于接触地面,又是一阵翻滚。两人错落交替,令雪三不五十开始往鼻孔里窜,但速度终于缓了下来,直到停止。
“陛下,还好吧?”温声的关切就在耳边。
也许是先前闭眼得过于用力,猛一睁开眼竟有些恍惚,看不真切。他只知道他在微笑,虽然那微笑转瞬即逝。
又是一个翻身,赵祯被用力摁到了地上,而他也终于明白让展昭笑容消失的原因。
展昭身后,黑熊投下它那巨大的y-in影。张牙舞爪,龇牙咧嘴,齿如利刃,磨之有声。仅余的铜目血丝密布,森然骇人。他们滑行翻落的山坡少说也有千余尺,然这野兽不肯放过,一路追来,要至人死地。此刻展昭为护住两人,竟以背相向,没有任何反击的意向,难道他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