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侯瞥了她一眼,想的倒是周到。伸手从书案上扒拉出几道奏章给她当家庭作业:“明早送回来,还要呈陛下御览的。”
柏冉双手接过,退下去写了。
第二日一早,交回了皇帝的奏章与她写的心得,见解,柏冉跨上马,领着一群仆从,照旧到闵老头那里去学习文化知识。闵老头觉得自己的青春全挥洒在柏冉这里了,申请明年要出京游历:“你已逐渐上手庶务,至多到十二,你阿翁便会为你谋一出身,你需好好准备才是。旁的,这数年下来,你学得已很有样子,够用了。”
任他苦口婆心,柏冉表示不放行,躬身恭敬道:“学生小有所成,正该奉养先生。”哪都别去,好好在京城呆着。闵老头是个路痴,且出门还不爱带晚辈或弟子,在这多事之秋,万一迷路,被哪个居心叵测的藩王哄走了怎么办?
闵老头拍案:“师命怎可违!”
“学生直言极谏,望先生纳之。”
闵老头就着坐榻一歪身体,表示不爱听,你快改口。柏冉装作不懂,垂手出来,到门口还嘱咐闵老头的老管家:“先生似是乏了,正在小憩,老翁莫去扰他。”
老管家欣慰道:“大郎有心。”
里面装睡的闵老头:这小孩真讨厌!
过了大约月余,陈氏太夫人,陈羡之的祖母郑国夫人要做八十大寿。柏氏自然也收到邀请了。介于郑国夫人的辈分与陈氏眼下也是有实权的,去的人不少,临淄侯、谢氏和柏冉都去赴宴了。
到了陈府,柏冉随着临淄侯,谢氏入后院和贵妇人们一处闲聊。
屋子里炭盆烧得通红,暖融融的,夫人们皆都解下大氅,坐到一处说着近日京中有什么新鲜事,又有谁家添人了,哪家与人联姻了。女人天性八卦,到哪都不变。说着说着,便有人旁敲侧击的问起柏冉来。
谢氏笑道:“依旧跟着山潜先生念书。十分顽皮也是先生好性子,才肯教她。”
众人就各种夸柏冉聪明好学,话题慢慢的就往柏冉婚事上挪去,玩笑着道“不知哪家淑女,可堪为配。”
夏氏左右看看,见众人都支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方含着笑意,微微扬声道:“可惜我家没有适龄的女孩,不然私底下也要厚着脸皮求一求了。”
众人心便提起来了,说亲可没有说的如此直白的,幸好她家没人,不然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面子上都下不来,答应了,大家都该悔死了,这么桩好姻缘被人轻轻巧巧的捷足先登。
心刚放下一点,就听谢氏含着清浅的笑意,缓缓的说道:“唯此一子,珍之爱之,欲多留几年再谈婚事,君侯也是这个意思。”
那刻刚放归远处的心顿时直接沉到了底下。只有女孩想多两年不愿早嫁的,从没听过男孩太过珍爱要晚说姻缘。只是借口罢了,但即便只是借口,意思是说的很明白了。众人各有各的计较,也只得暂熄了念头,又说起旁的事来。
夏氏趁无人时朝谢氏促狭的眨了眨眼,谢氏莞尔,亦回以一笑。
夫人们的宴席上,小有波澜,仍算得上平静,后院男子那头,却颇跌宕起伏。总归结起来一句话,柏冉一个不小心,把姜泰气得满脸通红羞愤欲死。
事情得从头说起。柏冉随临淄侯入到里头,两人便分开了去。柏冉自去找她小伙伴。陈羡之今日是主人家,要招呼客人,一见到柏冉,就一把揽住她,对宾客道:“此吾挚友,不分彼此。”
他都这么说了,柏冉便帮衬了他一把,招呼了几个客人。待宾客都来齐了,陈羡之便领柏冉后院去与同龄人做一堆玩耍。路过湖边一凉亭,姜泰在那处讲佛。
从前朝始,士人多喜钻研玄学,玄学大家层叠而出,当世临淄侯与闵靖远皆是其中翘楚。相比之下。佛学在士人中是近几十年方流行起来,从前,只有寺庙中的和尚才研习。
姜泰显然颇有领会,与亭上诸人高谈阔论,余光瞥见柏冉与陈羡之相偕过来,便朝那边扬声道:“佛玄二家有相通之处,汝祖汝师皆为大家,不知你有何妙解?”
亭上诸人皆顺着姜泰的目光看了过来。
柏冉第一反应,这人好像在针对我。对于无缘无故的挑衅,她可从来没有就乖乖受着的好性子。仔细辨认,发现是姜家那老不休后,半点犹豫也无,走上前,向亭中长辈团团做了个揖,方对姜泰道:“丈人有所赐教,晚辈不敢不领,先时离得远,未领教清楚,丈人不妨再说一遍。”
姜泰冷哼一声,单手负在身后,轻捋胡须,一副长者模样,高声道:“你听好了。佛者,简去心外诸法,择取识心。以我人心识外物本相,我之心而为本宗。以外物诸相摄我心,外物而为本源。是以,外境塑我心,我心塑外境。”
他说完了。柏冉默然,这是她前后两世听过的最功利的佛法解说了,开始听着像是唯识论,中间似乎是法家言说,最后貌似是在说时势造英雄么?果然家学渊源。
姜泰低头斜睨着柏冉,道:“怎的不说话了?”
此时佛法大约只初具形态,即便是高僧亦有迷惑的地方。柏冉默默下了个结论,而后向四周做了个揖,道:“丈人之言,不敢苟同。我只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再无其他。”
“则外境何如?”姜泰追问一句。
“心外实境皆为空。境由心生。”柏冉再答。
姜泰皱眉:“外境如何能由心生?竖子谬言!”
柏冉不紧不慢地指向湖心,道:“便如湖水,丈人视之在动,风视之为静。心正则身正,心邪则身灭,万事万物,皆由心生。”
四周蓦然一静,边角有一声音由远及近:“大善!”
柏冉一看是陈大将军并她外祖父谢回过来了。她也不谦虚,行过一礼便没说话。姜泰心中不服,却也寻不出反例来辩驳她湖水动和不动的说法,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欲丢人,便气呼呼道:“黄口白牙,投机取巧。佛法深妙,岂是竖子能懂!”
柏冉倒没生气,微笑反驳道:“智不强则道不达也。丈人升天在我前,成佛必在我后。”
四周众人忍不住喷笑。这两句话厉害,简直摆明了说他蠢,姜泰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偏生四周哄笑,他难堪不已,怒视柏冉,额角青筋暴起。
陈羡之与他离得近,见他脸色难看,怕他对他的小伙伴动手,忙上前帮忙,高声嬉笑着道:“不过切磋耳,何须动辄得?”话说得还算冠冕堂皇,奈何这小子嬉皮笑脸的面颊上满是不屑与防备,又把姜泰气噎,干脆拂袖而去。
陈大将军看了陈羡之一眼,陈羡之收到父亲意味不明的目光,心中一凛,给了柏冉一个“兄弟,靠你自己了”的眼神,乖乖的退到一边。
柏冉心知陈大将军必有考校,只是她与陈氏没多大干系,且干掉一个姜泰心中很满足,琢磨着回家要写信给她爹显摆显摆“我把姜璟瑞他爹干掉了”,因此便没多紧张。只是恭敬候着。
陈大将军踱着四方步过来,饶有兴味的看着柏冉,问道:“你适才说道,可知何为道?”
这属于思维发散题,人人都有不同的见解。柏冉想了片刻,答道:“道者,并行不悖。”
陈大将军大笑,转头对谢回道:“你这外孙,有胸襟。”
谢回眼中显出得意来,口上照例谦虚道:“有些小聪明罢了。不值得陈兄夸奖。”
襄城站在湖对岸的几棵冬青后,从头到尾的围观了。她带来的婢子笑着道:“那姓姜的气了个绝倒,柏世孙好口才呢。”
襄城也颇觉得解气,满京城对姜家有好感的就找不出几个,更遑论被姜家踩得抬不起头的顾氏还是她舅家。她心情明快的道了句:“我们走吧。”一转身,身上的垂饰飘逸,有如华袿飞髾。
第20章 二十
襄城在此,是来给她小皇姑安阳长公主捧场的。安阳长公主下降陈氏,为陈羡之二哥陈适之之妻。她平日是与驸马住在长公主府的,但即便不住一处,这边到底也是至亲,郑国夫人过寿,她不光自己要来,还要请娘家人来与她做面子。
襄城渐长,不能总养在深宫里,与重臣家的女眷,与长公主们的女儿,与在京藩王的郡主等等都要混个脸熟,于是双方都有需求之下,她就抽空与其他两位长公主来陈家了。
之所以说是抽空,并非襄城功课很忙,而是皇帝染恙,作为女儿她是要侍疾的。因此,她来得较晚,安阳长公主在里头脱不开身,便令身边的女官亲去迎,原本郑国夫人等也欲出迎,叫安阳长公主给拦下来了,她知道,她家阿嫂近日行事低调,为皇室为东宫刷好感,襄城为帝之嫡女,礼下于人,自有好处。
襄城深谙此理,故而并未有任何不满。
她跟着女官入内,经过那汪湖水,远远听到姜泰与柏冉对辩的响动,便驻足听了一耳朵。现下听完了,她笑一笑,也就去做正事了。
郑国夫人闵氏与闵靖远有不近不远的亲戚关系,是闵靖远隔了一层的姑母。世家根深蒂固,又有勋贵们不甘寂寞,互相搅和联姻,这其中的亲戚关系,就是复杂。襄城到了堂前,郑国夫人与安阳长公主走了出来,相互间行礼私见,郑国夫人执臣礼,襄城则执晚辈礼:“今日来与夫人贺寿,若因我的缘故劳动夫人,就是我的过错了。”娇言细语,十分谦虚。并不过分自矜身份,却将皇室礼贤下士的传统做得很好。
安阳长公主心中赞道,阿嫂教的好儿。她招呼着双方:“外头冷,别站着了,进去说话。”与襄城一人一边的扶着郑国夫人入内去了。
到了堂中,襄城与各人都能说上话,京中时兴了什么花样,贵女们又爱玩什么,她都知道。言行进退得宜,兼有她小姑姑在一旁照看着,倒让她的头一次出场在贵女夫人间留下了好名声。
这是一个明白的孩子。谢氏也坐在中心,旁观襄城行止,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可惜有个时不时犯蠢的爹,不然这日子该有多舒适呢?她想到在山里做野人,哦不,做教书匠的柏原,深深觉得,这年头的好孩子都让爹给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