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过一回穿到这地方来重活,柏冉很惜命,绝不容许那种事情发生。
这会儿,很惜命的柏冉正在临淄侯书房云母屏风后的榻上伸直了两条小短腿坐着,她已经六个月,能自己独坐了。屏风外临淄侯正与一该下属官员议事。临淄侯他老人家还没教过小孩,左思右想,孙儿着实小了些,讲些高深的道理怕也听不明白,又见小阿冉乖巧,从不无故啼哭,就干脆隔三差五的从儿媳那把小朋友拎过来放在云母屏后,从小熏陶她的政治觉悟。
柏冉暗叹,想想那些做了皇太后做了皇后以后垂帘听政神马的真不算什么,她小人家将将能爬就在开始隔屏听政了。
柏氏祖上在前朝末年几方势力混战争天下时看了看形势,几方都是不堪入目的泥腿子暴发户,委实上不了台面,只有本朝开国皇帝司马载,其父好歹当过个郡守,家世虽然不显赫,但比起其他来已经算讲究了,便在礼法上小小推了一把,那会儿还是义军首领的高帝很争气,抓紧了这小小的一推,加上自己数年努力,终于夺得天下。待司马氏坐稳皇位后,思恩图报,封了柏氏那时的宗主为列侯,划临淄为其封地,食邑万户。此处没有降等袭爵一说,这侯爵便一代代传下来,直到这一代临淄侯,已享食邑两万户,比今上的某些叔王还霸气。
不过,临淄侯再霸气也只是个世爵,不是实职,领不得政务,临淄侯在朝中另有职务,他的职位更霸气,名叫宰相。有云:“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从这句话可知,宰相很霸气能管很多,什么都可以插上一脚,但正因为多了没有重点就显得这个职务很空泛,于是,临淄侯又兼着少司徒的职务,总领天下财政。
这些日子所闻所见,柏冉觉得,她家已经到了鼎盛的时候了,若要再更上一层,就得推翻朝廷自己当皇帝。不过,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泥腿子(农民起义)什么的来做的,世家们,是不屑的,他们有财富,有权势,还有连皇室都羡慕的底蕴和名望,只要皇帝不和他们过不去,做什么非得去把朝廷推翻?毕竟,要推翻一个皇朝是相当费时费力的。而且本朝立国已有百余年,颇为稳当了。
这些,包括柏氏家史,柏冉都是不知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柏氏到如今已远不止五世了。她只担心,根据物极必反、盛久必衰的原则,柏氏什么时候就衰了可怎么办。
屏风外,临淄侯沉稳儒雅的声音徐徐传来:“还有什么难事要议?”
话音刚落,便立即有人道:“姜太后三年祭,赵王上表,欲入京拜谒。”
有轻声密密的讨论,接着便有人道:“赵王,势强,如今东宫未立,不好让他入京,恐生事端。”
有人反驳:“赵王,姜太后亲子,陛下幼弟,母亲三年祭不让他拜谒,显得陛下不大度,为难幼弟。”
又有人补了一句:“姜太后临终嘱托陛下善待赵王,陛下含泪答应了的。”
里面柏冉坐乏了,于是扭了下身子就歪倒在榻上,一旁服侍她的阿茹忙上前把她摆正了。临淄侯让她在这里听他议事是想从当下就培养她的政治敏感,不过她还是个小孩,就并不要求有多认真,听进多少算多少,睡觉也可玩耍也可,只要不大声啼哭吵闹就行,柏冉是穿来的,当然不会和个小孩子一样张嘴就嚎,她很乖,多数时候是好好听的,区别在于坐着听,躺着听,歪着听还是趴着听。临淄侯对她很满意,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么,这样已经算很听话了。
柏冉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于是翻了个身,脸贴着席子,趴着听。阿茹见此,就又退到一边。
众人再一番议论,有声音低沉者道:“允赵王带十骑入京。”既成全皇帝与他的孝心,又让他没条件闹出事端。
临淄侯整合众人意见,总结道:“陛下为天子,一言九鼎,胸襟宽广,赵王也是一片孝心,为人者,总得以仁孝二字为本。”
众人应是。
柏冉听完,想了一下,大父是中立派,既不帮皇帝打压赵王,也不帮投靠赵王助他成事。
这时门外有人来禀报,皇后才诊出滑脉,已有三个月身孕。外头顿时一片寂静,半晌,临淄侯方笑道:“皇后有孕,大绍后继有望,事关国祚,京中恐有些时日忙碌,赵王进京一事,且不忙上奏,待陛下问起,再答不迟。”
若能生下皇子来,赵王就不是第一顺序继承人了。众人心下了然,齐声应诺。临淄侯见已无事要议,便起身笑道:“既知晓了这桩喜事,自然少不得上贺表,诸君若是无事,便请自便。”
今上三十有四,终于要有第一个孩子了,这的确是大事,陛下有后,朝中风向,说不得要变上一变,君侯也要好好思索思索往后的动作。众人识趣,纷纷告退。
大绍,看来这地方是架空了。柏冉暗暗叹了一气,皇帝要有亲生子了,自然不会将皇位传给赵王,而赵王年富力强,在朝中素有威望,要他自己退却也是不可能的,看来,将来立储少不得一番腥风血雨。
临淄侯送众人到门边,就转到屏风后面来了。只见宽宽大大的榻上,一个软团子亮晶晶的大眼睛,皱着小眉头做沉思状,只是碍于年纪,这模样落在别人眼中,着实有些好笑。临淄侯喜滋滋的上前抱起她,道:“阿冉乏了没有?阿翁带你外面转转。”
柏冉揽住这个老头子的脖子,老头子衣衫都熏过香,且是上等的好香,气息雅致的很,柏冉很喜欢,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点点头。
临淄侯讶然,道:“你听懂了?”语罢,他不由好笑,六个月的孩童怎能听懂大人说话?果真又见小阿冉眼中茫然,伊伊呀呀的叫了两声儿。柏冉是想做个早慧的神童来的,但是六个月能通人语,还是太灵异了。刚才不小心点头,这会儿忙又圆回来。
这么一个小插曲之后,临淄侯抱着柏冉院中转了一圈儿,此时已是九月,天冷,也不敢多在外面逗留,怕孩子着风寒,加上不多久谢氏便派人来接柏冉了,临淄侯便将孩子交换给她娘,又去做正事了。
若谁要说皇帝兴许有孩子,朝廷局势有变,临淄侯必得好好思索如何应对,该站队了,那必然是不了解他的为人。于他而言,这会儿正好可好好休整一段。
今上为人太过软弱,对赵王这亲弟弟又是真疼爱,既如此,便封了皇太弟就是,可他又不甘心,非想有一个自己孩子继承皇位,既然想让自己孩子即位,那就将有威胁的赵王拔除羽翼,许他个太平王逍遥富贵就是,可他又不舍得。
赵王是个能人,有手段,又有姜太后护持,又有软弱的皇兄放纵,颇有一股势力,皇帝念着他,他也念着皇帝,虽然很想做皇帝,但也没有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这兄弟两真不愧是两兄弟,都矛盾的令人发指。临淄侯对这种摇摆不定是很瞧不上的,不过,皇家这般局势,于他有好处,便也乐得旁观。
就这么个情况,皇后有身孕又能怎样?矛盾的两兄弟还能整出什么新鲜事来?他才不相信皇帝能为这将有的孩子干了他兄弟,也不相信赵王能为自己的前途去干了他皇兄,这货只会偷偷的积聚势力。这点比他哥强,皇帝是对谁对什么都软弱,赵王只对他死去的娘和他哥心软,其他地方,他狡诈而霸道。
临淄侯便在这矛盾的两兄弟间取一平衡点,两不相帮,两不为乱,他还不想局势那么快就定下来,最好能一直乱下去,双方都需要他,柏氏便有利可图。至于皇后肚中那孩子,谁知道是男是女?他倒希望是男孩呢,近两年朝中立皇太弟的呼声颇响,照皇帝软弱的性子而言,他撑得颇辛苦,这一胎若是男孩,那孩子就是正统,赵王,有的扛了。
实则,皇帝这软弱的性子也怪不得他。他十七即位,四周皇兄皇弟都极凶残,个个都盯着大位不放,他虽嫡子,可也艰辛,先帝一朝驾崩,还没留下遗诏,他那时真是摇摇欲坠,险些就要被人拉下台来,全赖姜太后贤明,手段还很残暴,联合娘家与朝中大臣,历时五年,把先后出头篡位的几个先帝皇子统统砍翻,皇帝的位子,也从此稳当。
所以说,他有今天全靠他娘。姜太后后来还保持着关心朝政的好习惯,时不时就要问一问皇帝天下大事,然后再给幼子谋点福利,见大儿子一直没给她生出孙子来,又觉得传位于弟也是很不错的,于是便好好的培养起幼子来。
赵王从小就听他娘透出一股你可以当皇帝的意思,自然渐渐的就以为那位子就是他的。可是,一直很听话的皇帝不答应,他头一次和他娘有不同的意见,还挺固执。也是他看出赵王并非一个仁善的主,若是他即位,朝中总得有一番折腾,皇后等人恐不得善终,何况,他方盛年,万一有儿子呢?届时皇子如何自处?这点皇帝还是很看得清的。
于是,双方僵持到姜太后过世也没个结果。皇帝对赵王也稍微有些强硬起来,于是就有了令临淄侯等商议赵王进京的事,若放到往昔,他必是主动下诏宣赵王入京的。
这会儿终于要有孩子了,还是皇后嫡出,皇帝很高兴,龙颜大悦,便在宫中赐宴群臣。
第5章 五
行宴当日,群臣到得颇齐,临淄侯随大流带世子一同赴宴,碍于对这越发复杂的形势的难以估摸,宴上众臣,不论是与赵王走得近或不近的,都极为一致的恭贺陛下将有弄璋弄瓦之喜,其他的一概未提,如此下来,一场晚宴十分和谐。
皇帝见大臣们都为他高兴,于是就更为开怀,多饮了几杯,宴后去看皇后,顾皇后稍微提起“十七皇弟藩地远离京城,想来阿娘也不愿见阿弟来回奔波辛苦,反正明年便是朝见之年,不如那时再召他来见。”皇帝酒精上脑,也很痛快,弟弟虽然也需要爱护,但到底尚未出世的孩子更弱小,更需保护些,便道:“暂且不令十七郎回来了。”这话说了,到第二日酒醒,想起这一件,又挺心酸,他们兄弟,原来多好,即便因承嗣的事有点小矛盾,可也从未有过当面争吵的情况。可如今,怕是全要变了。
皇帝唏嘘了一阵,答应了皇后的是不好反悔,他到底还记得天子一言九鼎这一条,便派使节赏了好些东西去给赵王,又下诏书安抚。仍旧因将有孩子这事,朝中多还在观望,他这些旨意都没人反对,顺利执行了。
临淄侯听说后,微微一笑,也好,省得他麻烦。
至如赵王,先是接邸报听说皇兄将有后继之人后蒙了,紧接着又接到他皇兄的诏书不令他回京,赵王顿时就暴跳如雷------阿兄要有自己的孩子就不爱他了!他取过笔墨就要发作,被手下幕僚一劝:“殿下何以至此?纵是这回不得允,来年朝见之年,不又可堂而皇之入京?”
赵王醒过神来,狠狠捏一捏掌心,敛下面满怒气,轻笑道:“罢了,也是孤心急,久不见阿兄,着实思念,失仪了。”当下就将要质问的言语改成一洋洋洒洒的贺表,写了满纸,让人快马送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