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一毕,宾客散去,柏原便往后厅,到谢回跟前一跪,恭恭敬敬请罪:“今日是岳父好日子,小婿莽撞,生出是非来,还请岳父教训。”
谢回亲扶他起来,含笑道:“不过一个浑人,也值得你这样?”他与临淄侯一般的年纪,却已须发皆白,面容也更添了几分慈和。柏原又告罪了一声,不管怎样,在岳父寿宴上大打出手,总是他理亏。
谢回品行高洁,素来便是刚正之人,年轻时子孙皆惧他,到了年老,反越发慈蔼起来,劝过爱婿一回,想了一想,又叹息道:“也是世道沧桑,竟有姜氏这般的混账人在朝——眼下还算好,陛下心肠软,只做个守成仁君倒也无妨,只怕将来皇太子若是幼年即位,届时主幼国疑,必生一乱。”
说姜氏混账却非完全其祖上是杀猪的缘故。世家也不是见不得人好的,地方有才德兼备者,他们也会奏请天子征辟。因此,有识之士入仕后,若能修身齐家,约束子孙,整顿门庭,二三百年后或可成一新兴世家也未可知,自然,庶民要想出头比起世家子难上百倍也是有的。
因此,姜氏出一皇后,虽不屑他家凭后宫裙带显贵,倒也没人与他们为难——世家在脸面上从来都是很大度。可惜姜家人自己常寻事作死。言行粗鄙倒罢了,村里来的,读书少,众人不与他们计较,念及皇后毕竟不同于寻常妃嫔,椒房新贵这等做派有伤国体,宗正还上奏,派宫中执礼官前去教导。
姜家要与那时的姜皇后做脸,也好生学了。很用心学了一个月,这下好了,姜家成了有文化的流氓。言语稍微雅相了,处世依旧毫无原则,族中子弟走狗斗鸡,调戏女郎尽有的,在朝者唯利是图,将趋利避害的本领发挥到极致。
时人提起都道无赖。
也是到了后来,京兆季氏摆宴,当今顾皇后大父、已作古的顾老太公一见姜氏父子也在,当即大怒,颤巍巍的扶着孙儿的手,高声斥道:“士庶有别,君子耻与贱人同席!”言罢挥袖而去,半分不留情面。姜家丢了大脸,加上当时的姜皇后一力约束,这才稍稍收敛起来。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收敛也不过是装。倒是姜家与顾氏的仇是真结下了。
柏原听谢回念叨了一阵,方携妻儿与岳父告辞,驾车回府去了。谢氏听闻柏原为柏冉出头事,对柏原的脸色也稍缓和了些。之前虽也说话,但其中隔膜二人心知肚明。
到了府里,柏原自去与临淄侯禀报这一日事,临淄侯听到姜家子出言欺辱柏冉的时候,脸色半点未变,道了声:“知道了。”
转头,他老人家就在姜家太公议谥时狠狠卡了一把,姜太公身负军功加上先太后与皇帝的面子,原至少能得“正肃”二字,临淄侯言称“危身奉上曰忠,刚德克就曰肃。实不与姜公配。”皇帝见他家宰相这般说,想想要这般给姜太公贴金似乎是过了些,过犹不及,也不能真当世人都是傻子,便只好给了一个很平常的“平”字做谥号。
相对柏原把人揍一顿的简单粗暴,这才是真正打脸,又可使子孙数代都一起遗憾的事——当家人的谥号在一定程度上都代表了家族名誉。姜璟瑞人蠢,考虑不周,但其父姜泰是晓得轻重的,柏冉人虽小,却是嫡长孙,要承嗣之人,关乎柏氏福祚,折寿这样的话,怎能随意说?这事姜家理亏在前,姜泰即便私下愤恨临淄侯阻了他家扬名,却也只好捏着鼻子咽下这个哑巴亏。
光阴似箭,转眼便是泰安二十一年。
秋光明媚艳阳天。天气疏朗,景色清宜,最是读书的好时候。柏冉临窗而坐,端着简书读得十分专注,一旁有阿茹跪坐,见墨干了,便研磨出一池来。
近午,门外传来脚步声,柏冉依旧不动,自顾读书,倒是阿茹转头看了一眼,却是锦娘来了。锦娘一入门便将脚步缓下,待走到柏冉身后,柏冉正巧放下书,扭过身子来抬头望着她,笑道:“阿娘要寻我?”
锦娘笑盈盈道:“是喜事,谢家三郎授了左卫将军,郎君与夫人那已准备妥当,请大郎换了衣裳,好去一同作贺。”这谢家三郎指的是柏冉三舅谢明,今已二十六,自金吾卫迁左卫将军是平调,但左卫将军可上阵杀敌立功,于谢明骁勇而言,着实是好事。
是去外祖家玩耍。她家人口少,但谢家很兴旺,同龄小伙伴不少,自然也热闹。她倒不单是很想和同龄小伙伴做游戏,只是这里谁都当她小孩,不免憋屈,等见了真小孩,这股憋屈就化作优越感了——我懂得比你们多多啦。
这下,又能去表弟表妹那里找存在感了,柏冉面上一喜,翻身从坐榻上起来。才不到四岁的年纪,身量还短小的很,动作便不如大人灵便,锦娘出手扶了她一下,待她站稳了,阿茹就上前牵着她的手,到侧室更衣。彼时以玄纁二色为尊,柏冉也常一身华贵乌衣,长袖曳地,衣袂翩然,举手投足间让她父祖教导的很有风范。
出了屋子,就有仆从上前抱了她,往正门走去。
柏原与谢氏早就在门前等着了。谢氏坐在车里,柏原则在车旁站着,见柏冉兴冲冲的出来,就笑着从仆从手里接过她,放到马车上,看着她稳稳当当的进去,才自己翻身上马。
柏冉进到马车内,先抬起短短胖胖的胳膊,像模像样的给端坐在正中的谢氏行礼请安:“儿请阿娘安。”
谢氏心情不错,伸手扶起柏冉,顺势揽过她坐到自己的身旁。外头有婢子来说要动身了,不一会儿马车就开始向隔了半座城的谢府开去。
与柏府所在的宁德坊一样,谢府所在的乌衣巷亦是世家宿族的居住地,两处相隔半城,路上颇有一段路要走。柏冉倚在谢氏怀里,鼻息间闻到淡淡的清香,不禁又向谢氏靠近了一些。
谢氏低头看她,笑道:“好好儿坐着,别乱动。”
柏冉就不动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问道:“阿舅调了左卫将军?要去边疆与匈奴做战么?”
“还说不准。”谢氏给她简单的解说:“陛下方下旨,边疆有赵将军主事,赵将军英勇善战,擅布防,也许是要派你三舅舅到将军手下历练。”她说完,又给柏冉扫盲,把大绍朝的武官官阶说了一遍。
柏冉早慧(她是穿来的),读书识字,过目不忘(小孩的脑袋很好用),理解能力和求知欲也比其他孩子强上许多(她要奋发),因此谢氏并不担心她听不懂,况且,即便她这会不懂,只要记住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
柏冉听得很用心。她很注意身边的人说的话,表现得也很聪明,但她从来很注意自己的言语,不会把没人教过她的东西说出来,她要表现的是早慧,又不是未卜先知的妖怪,若是弄巧成拙,反而让人怀疑就不好了,况且,她对这个时代并未了解透彻,许多常识还需要恶补。
第7章 七
谢府与往常无异,气氛并没有因为谢明的任命而有多热烈,只是仆役们的脸色显然多了几分雀跃。柏冉与父母一道,先拜见了谢回,而后再向正主道贺。既是道贺,自然免不了贺礼,柏原备下的贺礼是一把削铁如泥,精钢打造的利剑,宝剑赠英雄,也是预祝谢明壮志得酬的意思。
这一份贺礼好在这寓意,是柏原精心挑选的。
谢明毫不扭捏,大大方方的接过,转身递给仆从收起来,豪情万丈道:“来日前往边关,就要靠妹夫的这把宝剑助我杀敌了!”
二郎谢导一笑:“你的血性,且留到那时再说罢。”
众人闻言皆笑。
谢回目光转向谢氏身边笑出了两只玲珑的小酒窝的柏冉,脸色就更为和软,对谢氏道:“你阿娘等你多时了,带着阿冉去与她说话吧。”
谢氏便领着柏冉一齐告退,往后院去。
谢回的夫人娘家姓季,也是一个世家,只是年份略短,属于新兴世家。季氏兴起于前朝末年,其先祖以忠正直言的士大夫风骨著称。柏冉觉得这个忠正直言的“忠”是大打了折扣的,不然,季氏怎么就做了新朝的官呢?咳,当然了,虽说文死谏是文人本分,就是一头碰死在庙堂上也是应该,但君王昏佞,寒了大片老臣的心,为天下苍生计,转头向推翻暴政的新朝皇帝尽忠也是有的。
柏冉恭恭敬敬的向外祖母季氏请安,季氏每见这聪明伶俐的外孙就满脸掩不住的笑意,她与谢回有子四人,女儿却就这么一个,儿子常在身边,日日可见,女儿嫁了人就是别人的人了,一年也见不了几回,自然就牵挂的最多了,连带着柏冉这唯一的外孙也疼爱的更多。
谢氏招招手,让柏冉在她身边的坐榻上坐下,仔细打量了她许久,才点点头道:“阿冉又长大了。”
谢氏道:“她身量窜得极快,春天做的衣裳,过了个夏就穿不上了。”
“他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你看重他读书,也要时时留心他的衣食,听听他日常都做的什么,见了什么。”季氏是知道临淄侯对这嫡孙寄予了多大期望的,小小的人儿,早早的就在教他识字念书了。这样也好,长子嫡孙,还是自小便立起来的好。季氏不忘提醒女儿除了关心外孙的学习成绩,还要关心他的身心健康,不要有什么心理扭曲而长歪了。
柏冉安静地坐在一旁,闻言望向她的母亲。
谢氏是个极有耐心的母亲,柏冉于这点感触很深,她常不苟言笑,但偶尔微展笑颜,便使人如沐春风,她言语不多,但一举一动都是温柔的关心,她的衣食住行看似全是仆从打理,实则每一样都是谢氏亲自过目了的。她还博学多识,一有能教育的机会,也不会错过,就如在车上给她讲解武官官阶那样,深入浅出的在日常中把知识传输给她。
谢氏目光温暖的回望柏冉一眼,回季氏的话道:“我省得,听我家郎君说,大人公(公公)明年就要给阿冉延师,正式开蒙。”
季氏点了点头:“你家孩子素来就是一满四岁就正式读书的。可知道是哪个师傅?”
“这倒不知,大人公自张罗着。”谢氏道。不管是哪个,首要的定是学识渊博,人品贵重。她估计临淄侯的意思,师傅是为专门教柏冉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至于读史之类可明心性的,则由临淄侯与柏原亲自担任师傅的角色。临淄侯对阿冉,实在用心至极。
季氏听罢,很是了然道:“你阿家(婆婆)过世早,你家大人公一直没续弦,府里府外都他一人操持,打理得纹丝不乱,次序井然,这就是本事了。他做事,从来是务求最好的,你尽可放心。”接着,十分怜惜的对柏冉道:“六郎他们都在花园里,你也去与他们玩耍吧。”这里的六郎指的是柏冉舅舅的儿子,六郎之前的孩子都已大了,不适合和他们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