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伦畅想了一下,也生向往,但一想到自己身份,便又熄了心思,从心底觉得遗憾:“如此盛事,惜乎不能亲至。”
柏冉笑:“陛下有陛下的格局,岂能混迹于此?”
司马伦看向柏冉道:“卿家宰相,也少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家一般也不设无利益政治交集的聚会,一年中能抽出的时间来一回就很好了。
柏冉便用很慈爱很充满厚望的眼神望着司马伦道:“等臣退出朝堂,便有功夫了。”
司马伦大惊:“卿何出此言?”多少重臣都是死于任上的,柏冉这才是哪?竟有隐退之意了?
柏冉是想趁此埋个伏笔,等要退休的时候不会显得太突然。年纪变大以后,身体逐渐发育成熟,男性与女性的差别日渐明显,戳穿的机会也逐日增长,柏冉顾忌愈甚,她是非走不可。
“等辅佐陛下独立视政,柏氏不负先帝重托,我便想携殿下去封地居住,临淄封地,物阜民丰,景致怡然,自我袭爵以来,还从未踏足。”柏冉笑着,颇显出向往之意。
司马伦皱眉,没再说话,心道,你就想着吧,我到时不放人看你怎么办。全能又忠诚的宰相并不比圣主多见,纵观历史,皇帝若能分到一个就该拜谢上天降下不世人才了,显然,在司马伦心中,柏冉很符合。他还指望打造一个当世的明君贤相,这贤相若是走了,不就缺了一半么?
柏冉看司马伦那皱巴巴的脸就知道他想的什么,这小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了,在他作为帝王的谋略格局还没有成熟之前,柏冉完全可以掌握他的思维。她也没想随便一说就能成,多说几回,总会成的,况且她还有襄城呢,襄城去游说顾太后,成功的几率很大。
嗯,想到襄城,柏冉就开始忧郁了,只盼太后她老人家能少住几日,她们也好早日再见。唉,也不知今晚睡不睡得着,还有殿下,自出嫁就没有在宫里留过夜,不知能不能惯。
就这么二人各自想各自的,御驾便入了城。
入城之后,再走上一个时辰,便可望见皇宫了。眼看便可休息,众人不由放松了一些,尤其是步行的卫士,手中持得长枪不知不觉中便歪了一些。
行进路线是避过集市的,怕扰民,但是避不开民宅,虽然皇帝几乎年年都要出行,但与百姓而言,那依旧是个高不可攀的天子形象,路边便聚了许多围观的群众,此时的京兆是陌氏门徒,自柏义辅升至大司马后方到任,时间不长,对京师的控制力度还很薄弱。故而,他虽派了士卒维护秩序,场面却仍显得乱糟糟。
司马伦与柏冉看了看外面,一齐摇头,很明显,这位京兆尹的能力并不让这二人满意,柏冉成功将柏义辅弄成大司马,是众人妥协的结果,她作为补偿,便将京兆尹这一职位妥协了出去,陌氏最终争到。
柏冉看出司马伦不怎么高兴,便劝了一句:“他做京兆方三月,自然比不上柏义辅任上五年,过段时日,待他理熟了手头的公务,便好了。”嗯,这话看似是在开脱,其实是下了个伏笔,这位新京兆往后若是越做越好,那便罢了,但他稍有不如意,司马伦便会想到她今日这番言语,就会不由自主的将他与柏义辅治下的景象相比,然后就……
司马伦还觉得柏冉真是一心为公的好人,他有察觉,柏冉和陌毅那些人不怎么对付,可是即便不怎么对付,在公务上,她却秉公而行,并不落井下石——柏相真是公忠体国之辈。司马伦很感动,正要说话,便听外面乱起来了。
司马伦顿时面色微沉,柏冉却本能的觉得不好,再是无序,有皇帝路过,也不该这般乱。
此时御驾正经过一拐角,柏冉掀开窗帘只能看到一面,并不能看清前方的情况,只是听得前方越来越混乱,还有数声尖利长啸,伴随高声喝问。
柏冉心一紧,速唤执金吾,执金吾却被困在前面出不来。不安之觉越发明显,柏冉立即回身,对司马伦快速道:“感觉不对,透着古怪,请陛下允臣下车安排镇压。”
司马伦利落起身:“我也去看看。”
柏冉没阻止,待他走到身旁,方上前掀门帘,二人刚走出一点,便听外面高呼:“是刺客!”
柏冉条件反射的大声道:“快护圣驾!”四周迅速聚了一批御林上来。
眼前景象一片慌乱,远望前方有刀剑打斗,四周围观百姓四下间逃窜,碰撞踩踏,乱作一团,还有不少百姓竟朝这边冲,行迹很是可疑,柏冉速令人拦下他们:“先抓起来!”
那数十百姓见御林上前抓捕,从身上掏出短刀与之打斗。
司马伦大惊,面上有慌乱,却还算镇定,道:“怎会有刺客!”
没有人回答他。御林毕竟人多,对方虽然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也抵不住人海战术,几番纠缠仍未得近前。
柏冉稍微放心了一点,看地形,离金吾卫衙门比较近,便令速去调兵来。她心中以为是强弩之末不足畏惧,已在思索事后如何查探究竟是哪方势力。
柏冉转头谓司马伦道:“请陛下速入车内避险。”
话音刚落,她余光警觉的瞄见前方一处隐蔽空地有一弓箭手搭箭上弦,不过眨眼,箭脱弦疾驰而来,方向正是他们这边。半息之间,柏冉的脑海中迅速闪过襄城的模样,身体已超越了意识做出心中最想做的选择。她侧身推开了司马伦,身体后仰,倒进车舆之中,与之同时,箭刺穿车帘,没入其中。
司马伦倒在一旁,他听到一声刺耳的裂锦之声,而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利刃破开血肉的轻微撕裂声,即便是轻微的,传入他的耳中却清晰如雷鸣。
时间一下子都如静止了一般,在场众人都为刚才一幕愣住。
司马伦脑子一下子白了,不等长恩反应过来扶他,他便想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腾地一下跳起来,遥指着弓箭手大声喊:“快将他拿下,就地正法!”
受这一下刺激,御林战斗力顿时提升百倍。弓箭手逃脱不及,就地砍死。群臣都围了上来,谢回立即道:“此处离明德坊最近,快送宰相回府救治。”
司马伦要入车内,被众臣拦了下来,凭栏上前,亲自赶车,由一队御林护送回府。
司马伦是晚了一刻方到相府的,届时刺客俱肃清,大批的御林护送着他与群臣跑到相府,刚一入门,便觉情况不好。
凭栏红着眼道:“君侯已在弥留。”
司马伦咬牙,令他带路。冲到柏冉的院子,司马伦令柏党众人与他一起进去,其他人,就在外面等着。
走入室内,卫国夫人在柏冉的榻前,容色哀戚。司马伦心彻底凉了,那种痛惜愧疚难过结合的感受让他浑身发颤。
柏冉不止是他最喜欢倚重的宰相,也是对他很好的姐夫,如今为他而死,不论对谁,他都有亏欠。
榻上的柏冉睁着眼,眼中已无光芒,气息也十分微弱,胸口处的鲜血浸湿了薄衾渗透出来。司马伦上前,握住她的手,手上满是湿粘的鲜血。
柏冉动了动唇,粗哑的嗓音发出含糊而短促的声音,司马伦忍着泪,侧耳去听,柏冉口中断续反复的说着襄城。
一瞬间,司马伦泪流满面,对她保证:“有我在一日,绝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柏冉便不再言语,目视榻前那一群的下属官员。她最关心的就是传承延续的问题,众人都知道,当下便好好答应一如既往,为国尽忠。不管今后会变成什么样,此时他们允下的承诺都是真心的,不论出于利益还是出于感情,被皇帝眷顾的柏氏,都是最好的选择。
身后事已了,柏冉合上眼,一滴眼泪自她眼角滑落。
司马伦觉得手中的热度逐渐流逝,心中的恐慌不舍占据了他年轻的胸膛。
谢氏上前道:“请陛下移驾。”没说理由,只让他走。众人都知,人在弥留之际阴气最重,是恐与皇帝冲突,这是传统。
司马伦站起身,将柏冉的手深重的放在身侧,含泪出去了。
他刚走到相府正门,身后便传来一阵沉闷压抑的哀泣之声,相符长史飞奔而来,哽咽道:“宰相已薨逝了。”
襄城这一整日都做什么都不安稳,顾太后见她这般,还笑着打趣:“真是半刻都离不得。”
这话说了没多久,宫外来报,相府仆役急事求见。
襄城心中一咯噔,不详的预感越发的明显起来,急令那人进来。
仆役一来便哭道:“圣驾回宫途中遇刺,君侯护驾重伤。”
襄城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皇帝派身边的长恩亲自快马跑来,再禀:“柏相重伤不治,请长公主速回京主持丧仪。”
襄城觉得世间万物在陡然间统统离她而去,她张了张口,神色木然,欲问而无言。长恩是接了司马伦的命令来的,要他一定劝住长公主,毋使她哀伤过度,只是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只汇成一句,快将她带回来。他看着襄城郑重道:“府中卫国夫人,还要殿下去劝慰。”
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说什么都无力,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匆匆一别已成永诀。顾太后担忧地看着女儿,下令速备车。
“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顾太后道。
襄城是被扶着进入相府的。以未亡人的身份主持了柏冉的丧仪。柏赞之与柏原也以最快的速度回京,由于柏冉无子,葬礼上缺少捧灵的人,柏赞之直接令以柏据为柏冉嗣子,承祭祀之责,不等柏据打报告请假,司马伦直接便下诏召他回来,他所在郡所不远,快马一日便可到京。
人们看到他,想到他如今成就以及柏冉这数年来不断地提拔他,看护他,不禁有种早就安排好了的错觉。
司马伦立于朝上,看柏冉往日所坐的位置,哀叹不已。柏氏姻亲遍布朝野,一时之间,满城举哀,往日繁华的街道,那几日都是萧瑟的,街旁铺肆闭市数日,以白布悬于门上,表示哀悼。朝廷追谥柏冉“宣成”,后人以宣成侯称之。司马伦还欲在襄城的封号前加镇国二字做尊号,襄城却固辞了。司马伦极想补偿,便扩大了襄城的封邑,又加诸多项特权,然而即便这样,他的心中仍未好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