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公主眼巴巴地看着能给她将有趣的宫外事的小哥哥走了,顿时也觉得无聊起来。但她知道她娘亲在想事,不敢大声打扰,忍了一会儿,就开始扭着身子轻声道:“母后,我坐得累了。”
拘着她坐了挺久了。顾皇后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小手,想这会儿近午,昭阳宫那边差不多该传膳了,便道:“去找你父皇吧。”
柏冉一上马车就将往皇后宫中的情形对临淄侯说了一遍。叙述过程中,强调在皇后宫中见到了襄城殿下,再强调皇后冷不丁的突然见她很奇怪,试图以此引起他的重视。事实上,即便她不说,临淄侯一听闻皇后要见柏冉,就能把顾皇后对意图猜出个七七八八。若能与柏氏联姻,将来能生下皇子,柏氏就得为那孩子保驾护航,生不下,柏氏能护公主无忧,百利而无一害。
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他老人家就白在朝廷混了大半辈子了。
临淄侯看了看柏冉,温声道:“过了年先生就要来了,你要好好读书,不可到处去野了。”
柏冉明了的眨了眨眼,乖顺道:“诺。”
顾皇后本是想若能将襄城嫁予柏氏,是再好不过的了。世家重规矩,必不会薄待嫡妻,襄城又占着君臣之义,无论如何,柏氏都会护着她,如此这般,便是将来陛下和她都见先人去了,也不会闭不上眼。再有,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既然能生出襄城,便说明皇子还是有望的,这般也能多份厚重的筹码。
怎么想都是于己有利的,顾皇后疲惫的捏了捏眉心,可是,柏氏未必答应,临淄侯未必愿意。今日特见了柏家大郎,年岁少少,已如珠玉般光华四射,传闻此子颖慧,八月能语,一岁识字,二岁即能握笔,临淄侯甚爱惜。此番一见,果不其然。
见了柏冉,顾皇后心就凉了一半,要是个平常些,兴许还能搏一搏,襄城也是有娘家和外家的,听闻临淄侯是想跳过世子,直接将爵位传给世孙。如此世孙将来承爵之时就波折,与皇家联姻也好多一重保障,他们是互取所需的——偏生是如此光华四射的孩子,颖慧之人,心思自然就灵活,尚公主的好处在他那就减了大半,无利可图,谁耐尚主?
这年头,世家再是地位超然,也得尊崇凌驾于一切礼法之上的君臣纲常,公主下嫁是君,驸马为臣,就要低一头,常人谁愿意在老婆面前低一等?大绍朝民风开放,并无驸马不可议政之说,连公主也时常掺合到政事中。先帝就有两位公主驸马就参合进来四处串联,欲助各自同母兄弟夺位,事败后连同驸马俱被姜太后全部诛杀。
眼下情形不明晰,临淄侯正坐观不肯表态,他连皇帝都不愿帮,怎会用世孙去参与进这档乱成一团的储位之争中?
手中筹码不够啊,说到底其实还是无嗣的缘故。
顾皇后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柏氏不行,就要寻思其他世家了,哪家好呢,顾氏为襄城外家,本是最妥当的,可惜这些年却式微了。
襄城公主睡得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间听到母亲在耳边叹气,就渐渐的醒过来了,张开眼,揉了揉,低低的唤:“母后。”
顾皇后忙低头,温婉的面容在烛光下格外柔和,轻声问道:“怎么醒了?”
襄城撑起身子,抬起软乎乎的小手,摸了摸顾皇后的眉心,糯糯的女童声:“母后,你这里皱起来了。”
顾皇后将她的小手握到手心,笑着道:“母后在等襄城睡了,再去安置呢。”不论是她还是陛下,对这唯一的女儿都甚是宠爱,不愿她有一丝一毫的烦忧。
襄城点了点头,乖乖的合上眼,心中却怪怪的,她总觉得母后不高兴,人一不高兴,眉头那里就会皱起来,母后一定是不高兴了,但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是,谁会拿这些糟心事来与一个再过四个月才三岁的小女童说呢?
第9章 九
“你不好好读书,老呆在这做什么?”柏冉横着眉,教训眼前这名比自己高了一个多头的白衣小少年。
小少年眉眼俱是无奈,却仍旧颇有耐心道:“小叔叔下来,我就走。”
顺着这话,且看柏冉此时的姿势,她坐在花园西北角一座六角亭的栏杆上,身子朝外,两腿悬空垂着在乱晃。亭子地基挺高,底下设有五级台阶,栏杆距地面足有一人半高。她这般坐着,远远看着便令人胆战心惊,只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下去。
柏据本是想趁春光明媚,寻一卉木萋萋之地,好好念会儿书的,结果却让他碰上了柏小叔叔一手抓紧了栏杆,高高抬起她的小短腿正往栏杆上爬。他吓一跳,脱口便喊了句:“小叔叔您做什么!”
那爬了一半的人,听身后突然有人叫喊,心中一惊,差点滑了下去。柏据让她这动作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走上前,欲将她抱下来,不想听到身后越发靠近的脚步身,他小叔叔仿佛被激发出了潜能,手脚并用蹭蹭蹭的爬上去,翻转了个身坐好,十分警惕的望着他。
这倒不好抱她了。柏据觉得虽然他辈分比人家低,但好歹要大几岁,看到小朋友胡乱攀爬总不好视而不见,便十分和颜悦色的哄道:“小叔叔,这边不好这么爬的,我抱您下来。”
结果,说完好久,人没搭理他。人家晃荡晃荡小短腿,压根当他不存在。
柏据尴尬,可碰上了,总不能眼看她坐在危险之地,自己若无其事的走了吧?只得又说了几句。
于是,柏冉终于搭理他了,开口就是这句很有长者风范的“你不好好读书,老呆在这做什么?”
被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教训,柏据真的很无奈,可谁让这小屁孩辈分比他高,他只能默默的认了,还得垂手回话。
柏冉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好不容易摆脱了一群仆从,找到这么一个静谧之处,却突然冒出这个一点眼色都无的侄子来搅扰她清净。
这柏据是临淄侯庶兄长孙之子,一个月前与其他十余名旁支子弟一同来侯府进学。临淄侯与其兄年纪相差颇大,当年承爵,老三老四老六搅合进来,欲与之一争。那时,老五置身事外,两不相帮,老七夭折,唯庶兄站在临淄侯这边。因此庶兄身故后,临淄侯对其家人颇有照顾。
照顾照顾照顾,都把人照顾到家里来了!柏冉瞥了柏据一眼,板着小脸道:“你走与我下来有何关联?让你走你就走,长辈之言照做便是,多什么话。”赶紧走,见了就心烦!
这赶人的意图如此明显,柏据觉得自己再不走,小家伙就要说自己忤逆了。小叔叔早慧,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初见时还十分亲善乖巧,对旁系子弟都是和颜悦色,从不摆架子。怎么几日不见,突然就蛮横起来了。柏据摸摸鼻子,估计这位小叔叔一时半会肯定摔不下来,草草行了一礼,书也不读了,朝仆役常往来的小径走去。
讨厌的人总算走了。柏冉看着他的背影走远,觉得心情舒缓了不少。她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原本,也是很欢迎这些亲戚家的孩子来进学的。
她明白这种情况。
世家,之所以为世家,并不是因为某个人,它的作用是整个宗族,一个姓的宗族有宗法约束,以族中的利益为重,个人利益为轻,共同维护这一个姓氏的繁荣。与之同时,嫡系家主也必须对族中子弟的发展做出保障。在双方共同作用下,要旁系子弟入族学念书,与嫡系和谐相处,将来一同为这个姓氏而奋斗,就是一种很自然的做法。
家族赋予了他们优越的生活与宽阔的眼界,他们自然要付出努力来回报这一切。柏氏除临淄侯为相,朝野内外还有几十名族人做着大大小小的官,族人都要进取。为不使旁系与嫡系离心,也为下一代子孙培养与家族繁荣,临淄侯年前令各家送各自嫡长子来府里,柏冉是知道这件事的。
本就是好处多多的一件事,她又不是小孩,还能平白无故和人家过不去么?他们来的那日,她还与临淄侯一同接待呢。
柏冉忧郁的托着下巴,粉嫩的小脸透出一股哀愁来,由于年龄太小,这股哀愁的沧桑之气就显得有些好笑。
然而,坏就坏在她一不小心就发现了临淄侯找这些人来的另一个目的!
这个时代还有一个很大的很不合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特点——没有科举。做官靠“荐”,选才靠“举”、“征”。在这种体制下,上头有人的世家子有的是门道做官,而贫寒子弟就难了,这也是世家让人钦羡的缘故之一,他们有数代累计的财富与资源,世家子一生下来便有前程保证。
譬如柏冉,她生下来就靠祖荫(这个祖是祖父,荫官分父荫和祖荫)有一个正四品的虚职。正四品,一般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做到,她生下来就有了。起点比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高。再大几年,有临淄侯铺路,她就能顺顺当当的入朝为官。
这几年下来,柏冉很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的优势,因此也从最初的痛下决心要发愤图强中略略放松下来——家里权柄滔天,她的人生绝对很顺畅,既如此还急什么?她完全可以照常速成长,然后走在早已铺好的金光大道上。
直到某天临淄侯领她去家学巡查那些亲戚家的孩子们念书。临淄侯命随行之人皆噤声,他隔着窗户,指着那些人对柏冉说:“这些人,端看你将来能否指使得动他们。”柏冉才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临淄侯那边还有另一套剧本儿。
大父那句话起初听起来并无不妥,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其中大有含义。她是世孙,日后必定承爵,这些人全是柏氏子弟,到那时,她作为掌舵的家主,还能使唤不动他们么?若是如此没有规矩,各做各自不听指挥,柏氏岂能如今日这般屹立不倒,早就叫人趁虚而入了。
在何种情况下,她会使唤不动他们?柏冉十分不情愿的得出结论,唯有她做不了家主、成不了下一代临淄侯的时候。她那时只感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腾,刺得她整个人连同心都是一片冰冷。外面分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都如冰雪覆盖一般,既沉重又彻骨。
若真有那一天,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自然不会有好结果。她必然得在这世上消失,若大父垂怜,留她一名,她将隐姓埋名;若是为保无虞,不留后患,兴许就要她的命。那末,她消失之后呢?柏氏便需要一名继承人,这名继承人最好的来源便是这家学中最优秀的旁系子弟,届时,只需过继,便能名正言顺。
柏冉不禁去想,如果,她是男孩,会有这样的波折么?自然是没有的。真是过惯了顺当日子,差点就忘了她是掩饰了身份才能做这个世孙,一旦身份可能被揭穿,或者她不够优秀,就有他人将她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