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音死死盯着他,于嘴形间听出了这句话,却似是不曾意料面色怔了一怔。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那人心心念念的竟只是这么一句。
我于你是空还是相。
可鱼怪没有等他回答,似是了然又似是再也不想知晓。
几乎是落完话语的刹那,他便捏碎了胸口浮现而出的内丹,白光乍现爆裂而亡,飞作飘飘洒洒的碎片,如柳絮飞雪扬于空中,落入众人手掌,转眼间化为空荡荡的虚无。
天地浮沉无声。如一场哀默的祭奠。
那人曾手染鲜血,让别人爆体而亡,而今自己也落了这等结局。
就像冥冥相应,又或许早已想好了这个结局。
观世音握紧手中早已消逝的痕迹,敛着眼神色也如那飞扬大雪。
孙悟空没料到那人竟会真的选择如此惨烈的终局,来收束自己可笑一生。
他咬紧牙,却还是抑不住微颤着,潮涌的凉意浸透胸口,渗得生疼。
“这是他……要我交给你的东西。”
他吸着气,拿出了一个金鱼花纹的锦囊塞到那人手上,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
“是什么?”
观世音眸色沉深,声音低哑。
孙悟空看着空中一点点消化于无形的光亮,握着拳默然了许久。
“他让我告诉你……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你不是最厌佛?怎么说话也开始佛曰佛曰了?】
【——我和他的故事,由佛开始,也将由佛结束。】
观世音稳住气息,慢慢打开了那个囊袋。
里面出乎意料的,却是一袋子鳞片。
他彻底愣住,伸手触摸那犹带血迹的鱼鳞时,呼吸顿了一顿。
他是佛,他自然知道万事万物的因缘。
眼前似沉落着一片深海,黑影缩于- yin -暗角落,咬牙硬生生拔下了血淋淋的鳞片。
映着身上早已纵横交错的灰暗疤痕。
而那人说着,自语着——
我告诉自己,每想你一次,就拔一片身上的鳞片。
等到鳞片拔光了,我就该不想你了。
师父……
师父……
师……
天地悄寂于一片喑哑,似乎满目所见皆是黑,皆是红,皆是晕染的血色。
皆是压抑到极致的喧狂静默。
观世音背对着众人徐徐起身,再回过头来时面上没有一丝神色。
没有人知道这个高高在上的菩萨,心底究竟如何作想。
“我会祛了通天河和村人身上的清气,你们已然过了此难,大可继续上路。”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清淡如水。
捏紧手中囊袋招来祥云驾驰而去时,观世音看到清亮亮的天光打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知道他的生活不会发生什么变化。依旧过千篇一律的日子,步伐亘古不变,无以自遣。
然后,然后等待着最终的入灭,涅槃于天地。
他想着,心中没什么动容,如千万年前,如千万年后,都是一片死寂。
只是回忆仿佛失着声。
哎,你说你叫观自在……
可你真的自在吗?
第35章 谈心夜宿枯松涧
那日观音驾云而去前, 祛除了通天河中和部落村人的清气, 侵扰了他们几百年的噩梦终是有了一个了断。
唐三藏一行人收拾了行囊, 离去前向老村长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宝象国有一户人家似是落月部的子民, 不料一夜间满门屠杀,可知背后有何缘由。
那老村长拄着拐杖, 唉声叹气眉眼哀默, 道由于当年那户人家携子出逃,害得另一户人家不得不用自己的孩子来填上亏缺,是故心怀暗恨不日前千里追杀。
唐三藏道了声阿弥陀佛, “那敢问那凶手现于何处?”
老村长看着部落里荒凉空旷的景象, 摇了摇头。
“他们从宝象国回来途径通天河时,不甚被河神破了冰一口吞下,尸骨无存。”
一报还一报, 因果冥冥定。
唐三藏听此, 低着头叹了声善哉, “所谓一念瞋心起,百万障门开。憎恨就如狂风炽火能刮败境界烧灭德林,教你去广造恶业牵困三途。”他摇了摇头, “你们若勤修佛道, 远离嗔恚利欲, 或许而今也不会落得如此结果。”
老村长怔怔看着他,自己这半生挣扎于血色之间, 却不料此时面前还能打开一道法量无边的佛门。
心中隐动, 他竟合掌也道了声, “阿弥陀佛。”
犹如黎明将至,晓色渐碧。
这百年纷杀,终有了个结局。
临别前,缚夷日朝他们做了一揖,说他今后还是打算回宝象国干父母的老本行,做买卖去。
至于这个落月部,在这里发生的一桩桩命案太让人心惊胆战,他不敢也不愿在这,与这群满手污血的族人继续呆下去。
待护送这个少年回宝象国,再返往落月部,渡通天河而去时,已又是半月时光。
无人知道,在他们之后,一道黑影窜至了通天河畔,看着荡荡江水,愤然低语了句。
“废物!”
彼时梅开晓色,风摇山竹,日头渐暖,清和一片。唐三藏骑着白龙马踏在羊肠小道上,偏头见走在他身侧的孙悟空神色懒怠,自那日观音一现后便莫名如此。他半垂着眼,用余光瞧他,“可是累了?”
孙悟空一手将如意棒扛在肩头,金发原本柔软而明耀,却不知为何在天光下黯淡了些许,面上怔怔出神。
他听得唐三藏一问,惊醒摇摇头,“不累。”
唐三藏扯着缰绳,“那可是渴了?”
孙悟空挥挥手,“不渴。”
行在他们后头的朱悟能看着他俩,鼻间一嗤,声音微酸,“师父,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大师兄不累不渴,我们可累得脚都软了咳得嘴儿都要冒烟了啊!你怎么就不问问我和老沙呢?”
沙悟净瞥了他一眼,立马撇清干系去,“我可没累,也没渴。”
朱悟能呵声横眉,从背后偷偷揪了下他的肉,疼得沙悟净立马皱起了脸。
见师父转头过来时,他又立马松了手,别在背后。那唐三藏看得分明,半笑地瞧着朱悟能,“悟能,为师怎么记得……我们四人中当属你睡得最多,也吃的喝的最多?”
朱悟能心里如弦一紧,轻咳了咳转过头去瞧着远方遮天蔽日的高山瞧,转过话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咳,那什么,快看!那儿有山岩,还有松涧,哎呀真是天助我等啊,今儿的落脚处寻着了,我们刚好可去歇歇脚,捧些水喝!”
孙悟空双眼微眯地盯着那高山看了会儿,隐隐只觉红气缭绕,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心中颇不安宁,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只是料想自己这齐天大圣镇在此处,哪些宵小妖孽哪敢前来放肆,他甩甩头,持棒朝山头一指,“今晚便先去那儿歇歇脚吧,明日再继续赶路。”
待众人沿着山间小道一路拨开草丛荆棘到达山岩时,只见里头有一处黑漆漆的山洞,洞外深泉流水弯曲环绕,清清泠泠如环佩鸣。环顾四周高木接天如顶九霄,红梅翠竹绿柏青松夹植其间,好一派雅致清秀自然风光。
朱悟能瞧见有个空荡山洞,两眼一亮,待看见洞外跑过一只兔子时,更是眼闪精光,“这可好,咱们有地可以睡,还有兔子可以吃了!”
唐三藏一听,扬眉厉声制住了他,“悟能,你可是皮又痒了?为师说过多少回了,不得杀生!”
如榔锤头,朱悟能瘪瘪嘴,眼睁睁看着那兔子被他们的说话声吓得一颤溜了出去,颇是惋惜地摇摇头,“真是吃素吃了这么多天,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
沙悟净听着倒是一笑,他抬头看了朱悟能眼,“那二师兄,你嘴里的鸟呢?”
朱悟能一哑,哼哼着拍了拍沙悟净的头,语意拖长,“老沙,我嘴里没鸟,别处还是有的~”
孙悟空正确认好此处的安全,设了道透明结界。扛着棒经过二人身侧时,听着他这两个师弟没个正经地打趣着荤段子,不由摇摇头哑然失笑,最后却神色微淡,不似往常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
他在洞口寻了块高石坐下,翘着二郎腿看山间风光,看天际行云,心神也随着眸光渐渐恍惚,飘飘荡荡的无处可系。
唐三藏这会儿安放好了行囊,走出洞来瞧见孙悟空反常地出着神,心里一动,便放轻脚步走至身侧,声音温朗低沉,如水脉脉,“在想什么?”
“师父?”孙悟空被他那一唤从沉思翻腾间叫醒,眉眼一挑讶然之余,带着些沉浮欲休的意味,眸间映着光却不似明亮。“你怎么来了?”
“怎么,为师无事便不可寻你?”唐三藏扬手,落于他头上,半揉着摸了摸,把孙悟空向来引以为傲的金毛揉得一团蓬松散乱。“我瞧你一整日神思涣散的不知在想什么,做师父的自然该来关心关心徒弟。”
孙悟空想他们这几个徒弟各个都是有重重心事的,怎么不见师父去慰问关心老朱老沙。
他甩甩头,躲过唐三藏那作乱的手,“我也没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刹,“只是心中不知,我们几个……可是最后也都是要成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