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就地一滚,尘烟满身,撑起身体便向前跑。
按理说他已与彭家军打过招呼,掩护似的埋伏之后,便是撤退,而撤退的同时,也要在能全身而退的同时接应下前来刺杀的人。这才是完美的进攻方案。但萧乾凭着全身劲力冲出数十丈,直到被身后的晋军骑马赶上,用套马索勒住,也未见前方有半个人影。
“Cao!”萧乾闪开套向脖子的套马索,却又被一甩套住了脚,栽倒在地。
他仰头又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前方,目眦欲裂,拳头砰地砸了下地面,被绳索向后拽去,一路血痕斑驳。
山谷内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百义城内。
徐慕怀作为方明珏的近臣,拿着战报快步进来,喜形于色道:“陛下!关一谷捷报!彭家军成功埋伏到了撤退的晋军,晋军死伤足足过万!大晋皇帝被刺,似受伤颇重,晋军现下恐怕慌不择路,正往营地赶呢!”
方明珏劈手夺过战报,展开,看了没几行,僵冷的脸上也慢慢融开些暖色,冻得发硬的眼珠似柔和了些,晃动出激动的神采。
“成了……”方明珏低念了一句,转头急切道,“彭家军呢,何时入城?”
徐慕怀回道:“为避开晋军,彭家军绕的远路,最快也要明日黎明时分。”
正说话间,顾战戚也到了门外,方明珏将人传进来,顾战戚进门行完礼,便嘿嘿笑道:“陛下此番大可放心了,将军定已和彭家军会合,明日一早,便能归来。将军若非十足把握,断然不会这般冒险,欺瞒陛下,陛下不念功劳念苦劳……”
徐慕怀忍不住笑了:“原来顾将军是来当‘先锋’的。”
顾战戚没皮没脸惯了,也不臊得慌,转口调笑道:“本将军还做月老呢,怎么着,徐大人看上哪位将军了,本将军替你去说和说和……”
徐慕怀瞪圆了眼睛看他。
方明珏看他二人逗趣,压在胸口半日的惊怖仿佛消退了些,也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近两日晋军应当不会再攻,明日休整,犒赏三军。也算是为旗开得胜的彭家军,接接风。”
顾战戚与徐慕怀对视一眼,顿觉嘴里好没滋味,仿佛有什么被塞了满嘴。
百义城内的戒备仍然紧绷,但众人的脸上却都多了不少轻松之色。方明珏特意从私库出钱,连夜让人从辽西运来的牛羊,宰杀了犒劳军士。
一大清早,四处便是闹闹哄哄,都是不曾排值的兵将在嬉笑。
老百姓也敢出来溜达了,都高声议论着,说是打了胜仗。
方明珏一宿未睡,一直站在窗边望着北方。等到第一丝天光亮起,他便换上了皇帝常服,骑马赶到了百义城城楼之上。
与那些排值的兵将一般,笔直地站着,甚至还比那些兵将要肃穆,要期待。
直到天边掠来一队人马,南越的军旗猎猎扑来,方明珏的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丝笑意。然而,这丝笑意在城门大开,彭家军入城之后,却刹那化为灰烬。
“付将军?”彭溪错愕不已,“那不是安排的死士,是付将军?!”
方明珏的全身落满煦暖的光芒,心口却像被豁然破开一道,无尽的寒意涌入四肢百骸,将他整个人凝成冰霜。
他有那么一刹那想下令杀了面前的所有彭家军,但脑海里那些所剩不多的理智按住了他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近乎野兽咆哮的嘶吼在出口的刹那,变成宛如被主人遗弃的n_ai猫的孱弱。
“去找,去找他。”他说。
还有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身侧的顾战戚和徐慕怀却仿佛听到了般,浑身发寒。
“去找他。找不到,所有人陪葬。”
第77章 朱昆之死
一桶冷水兜头泼下。
萧乾脊背抖了下, 浑身s-hi透地匍匐在地上,微垂的脸满是脏污,被水一冲, 滚下污浊的血色。
“老实点!”
两名晋兵呵斥着, 警惕地盯了会儿眼前的困兽,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将沉重的镣铐套上萧乾的手脚,然后扯开套马索。
萧乾腿上得了自由, 脚一点地, 翻身坐起, 身形还未稳,十几把刀剑已经架上了脖子,周遭的兵将目光惊惧, 带着难以遮掩的慌乱。萧乾毫不在意脖子上沉甸甸的刀剑,任由他们贴着脖颈,划开一丝丝血线,喉头一滚, 呸呸连吐几口痰。
“娘的……吃了一嘴土……”萧乾嘶哑的声音自语了句,抬头,视线不咸不淡地转了一圈, 哂笑道,“都成木头桩子了?朱昆抓我不是想见我?走吧,见见去。”
说着,扛着一圈刀剑站起身, 从容自在地如同赴一场老友相逢的酒宴。
小兵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没个话事人,直等到朱昆身边的小太监过来,才松了手,押着人往主帐而去。
萧乾拖着镣铐进了帐子,便闻见一股极浓的药味。两名医官正在旁边的小炉子边煎药,侍卫立在两侧,一扇屏风挡在沙盘之后,隐约可闻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
萧乾脚下不停不顿,绕过屏风,大咧咧往软凳上一坐,灌了两口热茶,才抬眼,看向倚靠在榻上的朱昆。
朱昆面色苍白,额上沁着冷汗,但精神头看着却很好,那连环三箭竟没能要了他的命。他还有心思煮茶,旁边摆着一盘残局,俨然一副受伤轻微,安闲自在的模样。察觉到萧乾的视线,朱昆面色温和地一笑:“难得见到萧大哥这般狼狈。”
萧乾也跟着笑:“运道一事飘忽不定,虎落平阳被犬欺罢了。”
这句话说得意有所指,朱昆温和的面色微微僵了下,手上仍慢悠悠折腾着茶水,“你我兄弟二人……算来也有半年未见,仔细一想,却恍如隔世。朕一直以为生老病死,乃人间寻常,却不想竟真有此等借尸还魂,死而复生之神迹。”
萧乾又灌了口茶,心想,来了。
依照朱昆狠辣的x_ing情,抓到自己怎可能留活口,那必要千刀万剐才能解恨。而他却留下了他的命,所求的,不过是无数代帝王都曾痴迷的长生不老之术。
但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长生不老?
萧乾佯装蹙眉不语,嘴角噙着冷笑。
朱昆从萧乾乱七八糟的脸上分辨着他的神色,眼中不禁渗出一丝y-in厉,嘴上却轻缓笑道:“萧大哥于南越宫中死而复生,莫非这关窍……不在人身,而在地点?听闻南越皇帝倒是个老实人,朕若去问问,定能问出来。”
萧乾眉梢一挑,眸中s_h_è 出一抹厉色,“朱昆,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朱昆咳了两声,轻笑道:“萧大哥,朕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这语气里的怨怼来得委实没有道理。就像朕杀你,看不顺眼便杀了,也是没有道理的。”
萧乾沉默。
朱昆的茶煮好了,靠回软垫上,苍白的面容被热气熏得染上了些红润,他一口一口啜着茶水,发出去一道命令:“着太子秘密来天密关。”然后嘴角微抖地勾了起来,显得几分扭曲狰狞,盯着萧乾道,“你看,萧大哥,你一个字不说,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
萧乾惊骇地猛然望着他,“朱琏是你亲子!”对,就是这样,干得漂亮朱老弟!
朱昆的笑意更深:“若非亲子,只是萧大哥跟肖棋的远亲,恐怕来得不靠谱。朕生了他,他的命便是朕的,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而已。”
萧乾漠然冷笑,“那你还真是挺畜生。”
朱昆一国之君,被骂了也不恼,反而像是找到了最好的听众般,轻声说起话来:“不然朕为何非要御驾亲征?朕手下千千万万人,用命去填,还杀不了你吗?只是朕不想杀你,朕想看看这神迹……想看看是真是假,如何为朕所用。你真没有辜负朕对你的希望,萧大哥……咳咳……”
朱昆说的话太多了,咳嗽起来,他扶着床柱好一阵缓,然后拍了拍手,召侍卫进来。
但外面没动静,没人进来。
朱昆沉稳的神情终于变了,他猛地抬手摔了茶碗。
“哗啦”一声,碎瓷声响。
帐内仿若无人般寂静了片刻。
沉寂的门帘传来掀动声,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屏风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这影子缓缓绕过来,一张清丽精致的脸,不像朱昆,反倒像极生母。但他的眉宇间,却带着与朱昆如出一辙的y-in狠毒辣,沉沉地看向朱昆:“父皇,听说您想我了?”
朱昆神色y-in晴不定:“擅自离京,朱琏,谁给你的胆子?!”
朱琏从身后医官手上接过药碗,y-in沉一笑:“儿臣担忧父皇,左右朝中无事,便前来探望父皇。听闻父皇受伤颇重,儿臣特地带来了宫内的御医,为父皇煎药。”
萧乾悄无声息地挪动着位置,躲在了屏风一侧,脱离战场,就差抓把瓜子看大戏。
这就是天家父子情。
本来打算以命换命再行刺一回朱昆的他在进门后便改变了主意。主帐内那两名煎药的医官,有一个是曾经东宫的。几乎刹那,萧乾便猜到了他那位不值钱的小侄子绝没有乖乖待在京中受人摆布,而是日夜难寐地追了过来,等着他的父皇身受重伤,然后送上这么一碗汤药。
就像当年朱昆送给那位怀胎九月的熙贵妃一样。
只可惜,熙贵妃喝了药临死还能诞下朱琏,而朱昆,喝了恐怕就只能去下地狱了。
“朱琏!”朱昆脸色铁青,“你是朕的儿子!岂能如此容易被他人挑唆?朕百年之后,这天下除了是你的,还能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