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我有些害羞,以至于先前喝下的伏特加的后劲再次攀上了我的脸,而这在我的脖子感受到他言语间带出的热气之后变得更厉害了。我想这时我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你喝醉了吗?别喝太多伏特加,那和我们的酒不一样。”他看着我,贴心地提醒道。
我点点头,但我好像真的喝醉了,我感到头晕晕乎乎的。借着酒劲,我突然说出一句:“……阿尔伯特,叫我阿尔伯特。”
他明显地一愣,随后绽开一个带了些窘迫的微笑,回答:“好的,阿尔伯特。”
“瓦尔.特。”我看着他,失智一般地笑起来,“我得回我的床上去了。再见,瓦尔.特。”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还记得他在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和语调,我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尤其擅长记一些我认为重要的事。因此,尽管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我对那场圣诞晚会的一切仍然记忆犹新。那是我在1942年感受到的最后一点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①“坐第一排”:当时德国的学校里,坐在第一排的是成绩最差的,接下去是第二排,第三排。所以坐在第一排是一件非常羞愧的事。
②文科中学:西欧的一种普通完全中学类型。有严格的升留级制度和毕业考试制度,只有通过考试的毕业生才有资格进入大学,是升入大学的唯一阶梯。
③维罗内:顿河沿岸城市,靠近斯大林格勒。当时的东部前线。
④《莉莉·玛莲》:德国歌曲。此歌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交战国双方所喜爱,甚至出现了战壕里轴心国和同盟国的士兵同时哼唱此歌战斗的场景。
⑤玛琳·黛德丽(1901.12.27—1992.5.6):生于德国柏林,德裔美国演员兼歌手。她曾经演唱过的英文版《莉莉·玛莲》成为了二战中美、德双方士兵的最喜爱的歌曲。
☆、第三章 波兹南-柏林(上)
当我逐渐回忆完这些画面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了波兰东南部的卢布林。我在这里不便多做停留,因为前往波兹南(①)的火车仅仅在半小时后就发车。又经过几小时的颠簸,我终于在夜晚时分到达了目的地。
在这里,我要到接收站去住一晚。我先去办公室领了餐券和宿舍床号,同时,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需要在明天早上来把休假通行证生效。我看了一眼他们的工作时间表:“7:00-11:00”。经验告诉我,我必须一大早就来排队,否则又会遭遇像刚进新兵训练营时经历的长时间的等待。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当我在第二天早上6点走进这里时,前面已经有几十个人在排队了。过不了一会儿,我的身后就排起了一列看不到底的长队。
我顺利地在10点办理完生效手续。我把戳着红色印章的通行证紧紧拿在手中,在旁边队伍里那些赶不上时间的倒霉蛋们羡慕的目光中得意洋洋地走出了这栋建筑。开往柏林的列车在下午1点出发,这意味着我又获得了短时间的珍贵的自由。
波兹南的街道有着明显的中欧风格,走在一些狭窄而古旧的中世纪街道上,还可以领略到一千年以前这里的风采。波兰人爱把建筑涂上各种各样的颜色,这让整条街看上去色彩斑斓,就像一个真正的童话世界。当看见街道尽头那座高耸入云的尖顶天主教堂时,恍惚之间,我感到自己好像已经回到了家乡。
我绕到一家小餐馆里点了一份必高思(②)当作午饭,浓郁的味道终于让我意识到这里并不是我熟悉的德国。我必须继续向西走,就像当初我们向东行军那样。但我知道,这场长途跋涉距离终点不远了。
休息了一会儿以后,我坐上了前往柏林的列车。临近德国,就连车上的乘客也带着浓厚的“德式风格”,我是指,每个人都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而不像先前在乌克兰遇到的那些热情的俄国人一样聚在一块儿狂欢。突如其来的冷漠让我措手不及,天知道我多么想和对面的老妇人聊上几句,好打发这段难捱的无趣的时间。但显然,我的愿望终究是难以实现的。那位夫人拿出一团毛线和两根编织针,埋头一针一线地织起毛衣来。
我忍不住看向她颤抖的,爬满了皱纹的枯瘦的双手,只见她全心全意地cao控着编织针的方向,以织出想要的形状。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和认真,动作又是那样缓慢小心,以至于我在看了大约一刻钟之后就倒头沉沉睡去。
在这场睡眠中,我非常难得地睡了一个无梦的好觉。要不是突如其来的急刹车让我的肚子重重撞上前边的桌边,我想我一定可以一直睡到柏林。
“怎么了?”我睁开眼睛,好奇地从窗口探出脑袋看向外面的世界。谁知我甫瞥了一眼,就被对面的老妇人用力拉了回来,并且被勒令关上了车窗。
“年轻人,你怎么这么冲动!要是外面的敌人看到你探出头,直接给你一枪怎么办?”那位满头银发的老n_ain_ai面带忧虑地抱怨道,“听说那个叫比尔斯基兄弟会(③)的,全是犹太人的游击队把前面的铁轨炸毁了,现在正在维修。该死的犹太人!”
“哦,那真是太可怕了。”听了她的话,我这才发觉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愚蠢!我们的列车被迫停在一片白雪皑皑的茂密森林里,周围全是些又高又瘦的树木,枝丫交错,把阳光完全挡在了后面。在这里藏上十几个身穿白色伪装的人根本不在话下。要是真如她所说,游击队注意到我的危险动作,对准我的脑门扣动扳机,那我早就被送去急救了。
我不免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羞耻与自责。仅仅两个月没有和游击队交手,我竟然把这些大忌通通忘了个干净!还记得在我参军的前三个月里,我所见到的敌人,所遭遇的危险全部来自于这些流窜在森林或Cao地里的民间武装。自从我们被派上真正的前线地区以后,我却很少再和他们交手了。
上一次遇到游击队是什么时候?我想了想,那应该是在两个月前……
1943年1月7日,按照东正教徒的习惯,这天是他们的圣诞节(④)。原本我听说信奉无神论的布尔什维克们是不过这些节日的,但从一路上遇见的那些虔诚祷告的俄国战俘来看,这条谣言不攻自破(⑤)。因此,这也就意味着,这应当是热闹而温馨的一天。当然,这都是和平时期的讲究了,在残酷的战争中,人类所有能被用来庆祝的活动都被取缔得干干净净。
由于我们在天主教的圣诞节那天受到了俄方的袭击,因此上级决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狠狠打击布尔什维克们。我想,他们只是在伺机报复。战争总是在那些愚蠢的白痴们复仇的幌子下才变成一个恐怖的渊薮的。
但作为一名普通的列兵,我除了执行命令别无他法。一大早,我们被集结起来做好出发的准备,事实上,许多直接参战的先头部队早在昨晚就离开这里往前线开去了,目前留在这座兵营中的除了我们这些后勤连队,就只剩下几个一瘸一拐的伤员。负责指挥的少校告诉我们,由于这次行动十分危险,所以上面指派了一个党卫军机械化部队来掩护我们。当然,在护送我们安全抵达前线以后,他们就要加入营救被困在斯大林格勒的第六集团军的队伍里。
距离集合还有十五分钟。我紧张地看了一眼手表,颤颤巍巍地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从中挑了一支点上,又用尽最大的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把自己的视线弄得云蒸雾绕。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产生了退缩的想法。刚才我已经用二十分钟的时间匆匆写完一份遗书,书写这些悲恸的文字需要有巨大的勇气作支撑,而我显然被由死亡带来的恐惧压垮了。我想活下去,我爱这个世界。我双手合十祈求上帝的保佑,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因为上帝从不来地狱。
“阿尔伯特!”身后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大概是埃里希,该死,要是被他发现我偷偷从俄国农民手中买了鞑靼平原烟Cao做成的香烟,他一定会叫嚷着从我这儿拿走一大半的。因此,在身后之人走近我的同时,我依依不舍地吸了最后一口,并迅速把扔到地上的烟蒂踩扁。
但我的猜测却第一次出现了偏差。当我回头时,我看见的并不是埃里希枯槁的金发,而是一片灿烂的、明亮的金黄色。冯·卡格内克上尉把军帽在手中掸了掸,又重新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作者有话要说: ①波兹南:波兰中西部城市。
②必高思:波兰传统美食,把多种白菜和多种r_ou_类混合一起炖,味道独特,香气袭人。
③比尔斯基兄弟会:白俄罗斯著名犹太游击队,由犹太人比尔斯基三兄弟建立。
④东正教圣诞节:东正教使用儒略历,圣诞节为1月7日。
⑤“信奉无神论……谣言不攻自破”:苏维埃政权信奉无神论,禁止国民参加宗教活动,但在二战时解除了这条禁令。
☆、第三章 波兹南-柏林(下)
“真巧,看来这回轮到我们连队护送你们了。”冯·卡格内克上尉微笑着看着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我尽量避开他的目光,尽管我是那么喜爱那双美丽的蓝眼睛。自从上次被撞见醉酒的窘态以后,每当想起他,我的脸上就注定飞来一阵绯红。他一定觉得我滑稽,愚蠢极了!
过度的焦虑很容易让我的膀胱开始膨胀,我感到我必须找个地方解决一下生理问题,但是看到营地厕所门口排出的长队已经拉长到了几米之外,我只好放弃文明社会的准则,重新体验一回原始人的生活。
“抱歉,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向冯·卡格内克上尉丢下一句话,就径直跑向营地外的树林里。在那儿的一棵高大的白桦树下,我解开裤子释放了自己。一阵流水声后,我长吁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裤,准备走回去。这时距离集合还有10分钟。
这时的我感到无比的轻松,甚至轻声哼起了小调。但我短暂的欢快很快就被接下来发生的事切断了——就在我即将走出这片树林时,我身后猛然响起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我身边擦过,并在穿过树叶时发出令人心惊的“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