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后宫西南的昭华宫在半年之前,还如冷宫一般寂静而压抑,如今却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德妃坐于软塌之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在听身边女官细说前堂发生的事情。
“林大人并非朝官,是以未能当众接旨。”
德妃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虽已年过四十,却依旧端庄秀美,若不仔细看,恐怕还可能被当是双十年华的年轻妃子。
可惜,经历了之前的种种,她还是苍老了不少,即便这几个月心情愉悦,极力挽回,脸上依旧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听了女官的话,德妃嘴角露出一个笑来:“现在不是朝官,以后未必不是,那小探花看似是有大造化的,还是陛下给他起的字好,让林弘休得了天地福泽。”陛下几次在昭华宫提及林弘休,都是目中带笑,看来对他很是满意。
德妃虽不知道这个还未及冠的林大人秋狩时如何以书生之力救驾,但官家既然如此坚决对其厚赏,肯定做不得假。
——只不过有些人明知道事实该是如此,还故意装聋作哑,硬要折腾些多余的事情出来,想向陛下谏言,真是不自量力!
德妃知道他们真正的意图是什么,不禁在心中冷笑。
这时候,有宫人通传,道二殿下进宫来给德妃娘娘请安。
听到亲生儿子来了,德妃暂时不再想林彦弘的事情,立刻让他们带二殿下入内。
李景循明显心情不错,入昭华宫给德妃请了安,就道:“再过几日就要元日休朝,过年宫宴之后,我陪母妃守岁。”
德妃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到时候你父皇那边定是让你相陪的,你哪有时间来昭华,莫要骗母妃了。”
李景循闻言,也笑了起来:“我留在宫中,即是陪母妃守岁了。”
他想到了什么,继续对德妃道:“母妃应当已经知道,林弘休受父皇封赏的事情了吧。”
见德妃点点头,李景循端起女官递来的杯盏,饮了一口茶,然后径直坐在软榻上:“竟然是正六品的朝议郎,如此一来,林弘休离朝官,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可才十八岁……难道父皇真会得一卢相般的人物?”
“陛下神武,梁境英才归之,何愁得不到卢相一般的人物?”德妃附言:“这林弘休能到今天这般,皆是陛下抬举,这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
李景循表面上没有反驳德妃的话,但心中却不以为然。
——若说林弘休得到这样的封赏,全是因为父皇偏爱?那不过是无知之人,或者有心之人的自臆罢了。
李景循当日和裕王世子李景承带人进林中寻找梁帝,亲眼目睹了当时的惨况。
那一地的尸骸,不仅有人的,也有妖魔的,看上去如炼狱一般骇人。
林弘休亦是满头满身的血迹——不是他自己的,自然是妖魔的。
再加上他手中长剑带血,脚边又正好有面门带剑伤的妖魔尸体,但凡亲眼所见此景之人,都不会怀疑,这妖魔就是林彦弘救驾时舍命相搏的对象。
虽然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单薄的文官,如何挥动长剑杀死一只妖魔,但事实即是如此,又由众人印证,谁也反驳不了。
李景循听说过有不擅泳者落水后,在快要溺毙之时突然学会了游泳,所以估计林彦弘也是这种情况。
面对致命的危险,若不能爆发力量,那就只有任人宰割、可怜兮兮地死去。
当日里,不仅是被困林中的人在面对危险,他们这些寻觅不得的人,也是备受煎熬。
最后陛下一行撑到他们及时赶到,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陛下安然无恙,从某种程度上说,让他们都得救了。
也许是一起经历过生死,李景循对李景承这个堂弟莫名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情。
虽然对方依旧态度平平,但李景循相信,自己在这个世子堂弟心里的地位,应当已经与其他几位皇子的不太一样了。
对李景承是如此,李景循对这位跟他们一样有“护驾之功”的林小探花也有几分好感。
——他们和京中那些坐看官家遇险、坐等陛下归朝的人,可不一样。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已经封王的李景循对于林弘休可能得到的封赏,默默有些在意。
在他和很多人看来,这可代表着陛下对当日发生种种的态度。
“不出我所料的话,御史台近日怕是会有些动作了。”李景循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刚刚的笑意。
德妃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们这投石问路的伎俩,指望官家看不出来吗?”
某些人也许是单纯出于嫉妒,见不得林弘休得到官家青睐,所以说些酸言酸语。
但某些人明面上是说林彦弘跨越三个品级获封朝议郎,未有前例,不符规矩,但实际上,却是在表达对二皇子能独自封王一事的不满。
至于是谁不满,这不是很容易猜到的吗?
李景循想想白日见到他那几位皇弟的表情,只觉得十分解气,但想到他们在背后的动作,又笑不出来了。
“父皇既然说林弘休有救驾之功,那他就是功臣,功臣得到朝廷封赏,天经地义,若有人反对,就是对父皇的不敬。”
李景循虽口头这样说,但也知道御史本来就是做这种“不讨好”的事情的。
他们若一味对官家的决定歌功颂德,那就失去了设立御史台的意义。
“只要陛下宠爱林弘休,御史出面也无关系,一天到晚为j-i毛蒜皮的小事就咋咋呼呼,他们御史台的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德妃说完这话,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圆道:“当然,也只有少数人这般无理取闹。”
——她可不能把话说的这么满,毕竟之后他们也可能有要以御史为“刀”的时候……
虽然于公于私,李景循都应该“帮”林弘休一把,但他最后还是决定冷眼旁观。
之前跌入尘埃的惨痛经历,让他成长,也让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
若是这次自己贸然相帮,被父皇误以为他是有意要借此恩惠来收服林彦弘为他二殿下所用,恐怕会横生枝节。
德妃与儿子“心有灵犀”,猜到对林彦弘有好感的李景循最后却选择按兵不动,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她喃喃道:“他既是个有福的,连妖魔都不怕,应当也不怕这些魑魅魍魉。”
……
昭华殿这边静观其变,但御史台却不会就此沉默下去。
很快,御史的折子就到了梁帝李祈熹的案头,规规整整码成一排。
李祈熹挑了一本,打开来随意瞟了一眼,然后关上放回去,然后又挑了一本,再重复刚刚的动作,如此这般反复三次,却一句话都没有开口说。
除了折子被翻动的声音,紫宸殿里一片死寂,静待在殿中的内监和御史们皆无动作,一时之间连人的呼吸声都弱不可闻。
直到李祈熹把第三本折子丢到了桌子上,撞到了桌面上的镇纸,发出了些响声,才打破了此刻的寂静。
随后,李祈熹才不辨喜怒地开口道;“朕竟不知,几位爱卿的文采已经如此斐然,明明说的是同一件事,却能以不同的方式来表达。”
几个御史都低着头,忽然觉得压力变大,但他们有自己的打算,既然上了折子,就不会现在就打退堂鼓。
御史中丞庄舜远拜而答道:“非臣等妄言,实是这件事无先例可循,恐怕难以服众。”
若说后宫的嫔妃越级升品,都尚且不能有陛下独自决定,任意妄为,更何况是在朝堂之上任命官员。
朝议郎只是六品,但其意义,却不止是个六品的散官。
就在庄舜远准备着,等陛下开口为自己进行辩护,他要如何对答谏言,李祈熹却问道:“朕记得,庄卿乞骸骨之后,曾在云桐城住过几年吧?”
庄舜远先是一愣,然后就立刻答道:“回陛下的话,臣确实曾住在云桐。”
李祈熹看着这个自己亲自下旨召回中枢的昔日纯臣,面色严肃:“你那岳山的宅子,就是转给了弘休吧?你在云桐应当就看到过他,当时觉得如何?现在又觉得如何?”
没有想到官家竟然连远在云桐的陈年旧事都知道,庄舜远额头不禁冒出些冷汗来。
官家这个问题,委实有些刁钻,让人很容易就掉进自己之前埋下的坑里。
若他答不怎么好,那显然是在说瞎话——那一年林彦弘留给他的印象,绝对胜于任何与之同龄之人给庄舜远留下的印象。
而且林弘休是陛下钦点的三鼎甲,自然是卓尔不群的青年才俊,说他不好,岂不是说陛下识人不明?
可若是说好,也不行。
他们现在打着“封赏无旧例”、“本人年轻无经验”的旗号,向陛下谏言,目标并非是让梁帝收回成命、自打耳光,而是要尽可能地遏制帝王这种不顾祖宗礼法、凭喜好封赏的行为。
若庄舜远主动承认林彦弘过人之处,那岂不是自断一臂膀,让他折子上的灼灼之言成了笑话。
斟酌了一下,庄舜远拜而回道:“回陛下的话,林大人确有异于同龄人的聪慧和过人风姿。”
说他异于同龄人,就是承认林弘休比他那个年纪的人要有才华些,但却避而不谈他与年长者比较的结果;至于什么“过人风姿”,则是强调外表,而轻内涵。
梁帝听他避重就轻,面上露出了一抹笑意:“爱卿还是这般谨慎,一字一句都让人无从挑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