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谭硕忍无可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秦海鸥道,“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所说的每一个困难我都可以帮你排除,我也说过我不在乎最后结果如何。但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肯答应,你到底为什么不肯答应!”
谭硕瞪着他,一瞬间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没了。秦海鸥说的每个字都在无情地敲打他的内心,逼得他退无可退——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他上前一把揪住秦海鸥的衣领:“不为什么!我他妈就是不想写!”
他说完便猛地推开秦海鸥,转身去拿自己的烟盒。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但他控制不住。狂躁的怒意与深深的无力感撕扯着他,他急需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干出什么来。
他的烟盒先前被他放在了桌上,他刚一伸手,秦海鸥比他更快,冲过来抓起烟盒反手就扔到了墙角:“没错,你就是不想写!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借口,你终于承认了!”
秦海鸥好不容易逼出谭硕这句实话,心里又激动又心酸。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句话来的,机会宝贵,稍纵即逝,谭硕即使在极不冷静的时刻也本能地要往回缩,现在秦海鸥终于挖出他一句心里话,怎么可能让他再缩回去。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秦海鸥说。
这句话狠狠戳到了谭硕的痛处,他气急败坏地看着秦海鸥:“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还他妈让我写?!你知道我要是答应了,我就要面对什么吗?我会想起《星海》,我每写一个音,我都会想起《星海》!我忍了这十年,不是为了把它翻出来再往上捅刀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你放过我行不行?你他妈放过我行不行!”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向秦海鸥宣泄自己的怒气,直吼得喉咙发哑,眼睛发红。秦海鸥安静地听着他吼。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希望谭硕能抛下所有的顾忌,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
谭硕实在压抑得太久了,他内心深处埋藏的愤怒苦闷、委屈不甘,从来都没有机会好好对人倾诉。他一直在忍,直到忍耐成为了一种习惯。如果他要离开这个封闭的世界,他就必须趟着过去的刀子走出去,可是痛苦巨大,他孤立无援,所以他宁肯龟缩在原地。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似乎还要继续持续下去,但是现在,秦海鸥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尽管过程非常艰难,但他终于让谭硕敞开了心扉。上一次他不知内情,没有准备,错过了一次误打误撞的机会。这次的机会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了。
谭硕宣泄完便没了声响,靠着书柜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秦海鸥低头望着他,心里也十分难受。上次谭硕情绪失控时,他自己很快就能把一切收拾好,还反过来冷静地为秦海鸥分析利弊,但这次他已经没有余力这样做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掩饰,整个人放空了一般缩在柜角,颓然看着地面。
秦海鸥知道,这才是独自面对挫折时的谭硕。看着眼前的谭硕,他就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谭硕——发现作品被夺走时的谭硕,明白自己被朋友背弃时的谭硕,决定从此离开时的谭硕,以及在这十年中,反反复复被这段过去折磨时的谭硕。那时没有人拉他一把,他看不到出路,因此他强行将这个脆弱的自己掩埋起来,并试图将过去的伤疤也一同忘掉。
秦海鸥在书柜旁蹲下,用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话。
“当初我发现自己出了问题,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相信,等问题严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却已经不是我能独自面对和解决的了。”
他边说边留意着谭硕的神色,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逃到了这个古镇,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逃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要逃到什么时候,直到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我知道你在劝我的时候,有很多话都没有明说,那是为了避免让我感觉到过多的压力。但是那天,我终于克服紧张感后,我就明白了你是怎样一步一步带我从困境中走出来的。
“你把我的问题看得这么透彻,为什么在面对你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却总是缩手缩脚?其实你很清楚自己的问题所在,你只是不愿去碰。这当中的原因,你比我懂。这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是比战胜自己更难做到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让宁静成为温和的缓冲。尽管谭硕的神情还是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秦海鸥能感觉到,刚才笼罩在他身上的暴躁的余怒和颓废的茫然正在缓慢地消退。
谭硕正在逐渐恢复平静。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秦海鸥冷静地整理着思路。从前在他情绪动荡的时候,谭硕总是保持冷静的那一个,就算他们发生争执,也是谭硕先对他低头。他们两人之中必须至少有一个人保持冷静,沟通才有可能继续下去。而这一次,这件事情该由他来做了。
“我委约你写这个作品,就是让你面对自己。你不肯去做,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会让你痛苦。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如果不这么做,你难道就不会痛苦了吗?就算你把谱子扔掉,你就真的能忘了它吗?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把它□□的确很疼,但如果你不把它□□,它就会一直扎在你心里,让你难受一辈子,让你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平静,永远也写不了你想写的音乐。”
谭硕的眉头扯动了一下,脸上终于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把头偏了偏,显得有些抵触。秦海鸥没有失去耐心,谭硕能有这样的反应,说明他已经重新开始思考。
“我有我要面对的问题,你也有你要面对的困难。即使我现在已经开始恢复,想要真正回到舞台,我也还有一段路要走。我知道你的路比我的艰难得多,但是你别忘了,这一次有我帮你!从前我没这资格,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逃兵,但是现在我有了,就凭我已经做到了你还没有做到的事!谭硕,这个资格是你给我的,是因为得到了你的帮助,我才走到了今天。我会向你证明,你可以帮我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做到!”
秦海鸥越说越是激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说服谭硕,他只知道这些话不仅是说给谭硕听的,也是他从心里掏出来,说给自己听的。
“《星海》已经过去了!”他猛地站起身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决,“既然已经找不回来,那就彻底把它放下!他们的确抢走了你的作品,可那又怎么样?他们抢不走你的才华!十年前你写出了《星海》,十年后,你还可以写出比《星海》更好的作品。我相信你能做到,你也知道自己是能做到的,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我们一起创造一个作品,它能让我战胜自己,也能让你放下过去,这条路我们一起走,这场音乐会,对于你和我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你也要相信,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你十年前的梦想,到了今天,仍然有机会实现,这个机会现在就摆在你的面前,它难道不值得你放手一搏吗?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因为那个舞台不仅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享受音乐的快乐,享受成功的掌声!谭硕——
“你难道就不想重新开始,全心全意地投入创作吗?你难道就不想超越《星海》,超越十年前的自己吗?这辈子,哪怕只有这一次,你难道就不想亲耳听听自己的作品在舞台上发出的声音吗!”
房间里顷刻归于寂静,但秦海鸥的心仍然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谭硕如雕像般坐在原地,神色间看不到一丝波澜。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独自陷入深深的思索,不容外人惊扰。
秦海鸥没有再说下去。他从墙角拾起先前被自己扔掉的烟盒,把它轻轻放在桌上,又看了谭硕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谭硕没有出现,米粉店也没有开门营业。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
珠珠不知就里,十分纳闷,明明每晚米粉店二楼都亮着灯,却整天都不见谭硕的影子。她问秦海鸥知不知道谭硕在干什么,秦海鸥闷声不响,只是摇头。
秦海鸥当然不知道谭硕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到底在干什么,但他却知道谭硕这么做的原因。他的话已经被谭硕听进心里,并且已经起到了作用,所以谭硕需要时间来思考和做决定。但谭硕最终是否会答应,秦海鸥对此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忐忑,却只能等待。
这期间于豆豆已经开始带着陈甘柠忙活装修的事。秦海鸥一面等着谭硕,一面找机会将两人介绍给了柳阳。柳阳得知秦海鸥打算继续在镇上住一阵子,很是高兴,还向于豆豆推荐了几个采买的地方。于豆豆对柳阳的印象倒是比对谭硕的好得多,但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粉丝,在她看来,柳阳只不过是在特殊情况下接近了秦海鸥并获得了他的信任。于豆豆对待秦海鸥的粉丝向来谨慎,但既然秦海鸥把柳阳当朋友看待,她也不吝至少在表面上对柳阳表示友好。
秦海鸥这些天没有心思去柳岸练琴,米粉店不开门,他也不用去帮厨,每天除了到小蓬门看看装修的进展,便再无别的事情可做,整日里蹲在院中对着松狮发呆,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这样忐忑不安百无聊赖地熬到第五天上午,谭硕终于又在客栈出现了。他没有注意到廊下喂狗的秦海鸥,只顾急急忙忙地往厨房走。秦海鸥眼角余光发现了他,丢下狗盆就追了过去,来到厨房时,只见谭硕已经掀开了蒸笼盖,正把剩下的几块米糕麻利地夹进碗里。
秦海鸥一心想知道他的答复,心头快要急出火来,可是看他嘴里叼着一块糕子,显然是饿极了,便又把满腹疑问生生咽了下去,只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
谭硕夹完了米糕,又从锅里捞了一碗粥,端起两个碗转过身,这才看见秦海鸥。他吓了一跳,叼着糕子哼哼了两声,把碗放在饭桌上,坐下来后,先咬了口米糕嚼了嚼,又灌了口粥送下去,咂了咂嘴,终于开口说道:“你回去准备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