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识文断字
景帝前元四年(前153年)四月,汉景帝立庶长子、栗姬子刘荣为太子,史称“栗太子”;同日,封刘彻为胶东王,刘彻时年四岁。
册封后,刘彻本应搬至长定殿等皇子居所,可景帝怜他年幼,不忍母子分离,便放任他留在王美人身边。
一年的时光,足够窦太后与景帝母子反目,足够栗姬因景帝迟迟不立她为后绞断数条巾帕,足够王美人稳居后宫宠妃之一的地位,足够半夏习得一身冠绝当时天下的厨艺,也足够刘彻把长安汉宫能走能爬的地方玩了个遍。
汉宫有四宫,分别是:长乐宫、未央宫、北宫、明光宫。长乐宫本是皇帝居住办公的地方,但自惠帝之后就搬到了未央宫正堂的宣室殿,所以刘彻去得较少。未央宫则是后妃争宠的主战场,通过教养未成年的子女让自己的种压过别家的、训诫宫人以达到杀j-i儆猴之效等等手段夺得天子的宠幸。刘彻便主要在未央宫各处流连,偶尔在景帝宴请群臣嘴馋了差人叫王美人处的外卖时,作为各个龙子之间的一个被拉出去溜溜,同时将小彘之名传到宫闱之外。
未央宫周回二十八里,有殿阁三十二,除了所住的常宁殿(注1)以外,刘彻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前殿的天禄阁和石渠阁。两阁是西汉初年丞相萧何亲自主持修建,为皇家收藏天下典籍之所。
虽然表面上要装作稚子,可刘彻实在是吃厌了,玩厌了,而且藏拙也要有东西可藏,西汉流行的是小篆和隶书,他一堂堂五尺男儿到了这地界也不过一文盲!能怎么办?笨鸟先飞,重头学呗!
汉初推行秦代的“挟书之律”,规定民间不准藏书,到了景帝时期,不但已经解除了这条禁令,还积极收集、整理典籍,设置了管理书阁的郎官。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儿子想念舅舅,夫人想念弟弟,景帝一拍大腿,大方地把皇家图书馆管理员的职位赐给了田蚡。
田蚡得了宫内的差事,出入方便,时常至常宁殿走动,带给王美人朝堂上的消息,进献一些各地的土特产。
这天清晨,田蚡拎着一袋土产,打算给姐姐尝尝鲜,刚踏入天禄阁,便见小刘彻坐在书案上,手执竹简,表情十分认真。半夏蹲在他旁边,为他揉着小短腿。
“没规矩,看书要席地而坐,要是被你娘瞅见,又该说道了。”
“舅舅。”小刘彻听到声音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他从书案上跳下来,抱怨:“腿都跪麻了。”什么时候弄张小板凳坐坐……
“殿下用功得紧,用了早饭就过来了。”半夏起身,也不见礼,只是赶忙接过了田蚡手里的土产,问道:“这是什么?黑乎乎的,还连着土。”
“头年给人谋了个外放的县官,他感着恩情,特地差人送了这薯粮回来,今儿早上刚到。”
田蚡知道小外甥好这个,最喜欢琢磨吃食,身边的贴身侍女又擅厨艺,刚得了土产便洗也没洗就提着进宫了。
刘彻也不怕脏,挽起袖子,用手抹掉泥土,仔细瞧了,惊得张大嘴巴:“这是甘薯?! ”
田蚡更是心惊,如果不是事先被告知并有所准备,他也不知道这拳头大小的土产是什么。他眯着小眼睛,一边赞赏小外甥的天资和见识,一边点头笑道:“不错,据民间Cao木志载,甘薯‘或曰芋之类,根叶亦如芋,实如拳,有如瓯者皮紫而r_ou_白蒸煮食之,味如薯蓣,x_ing不甚冷。’想不到你这小彘识了字读了书竟也长进不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模样似乎为自己教刘彻写字颇为自得。
半夏毫不掩饰自家主子天下第一所以我也天下第一的骄傲:殿下本就是天资卓绝的人物,哪里需要你提点?不过她的x_ing子稳重了不少,不会像刚入宫那会儿,别人刺她一句就会跳脚反驳,而是面上露出俏皮的笑容,在田蚡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冲小刘彻挤了挤眼睛。
刘彻汗颜,他待半夏比王美人还要亲近些,很多自己不便出面的事情都借了半夏的幌子,这也造成了小丫头对自己的盲目崇拜,在言听计从之余,时常拿不懂的问题相问。有一次半夏甚至问自己第二天天气如何,听闻刘彻说出“不知道”这三个字时满是不可置信,好像刘彻丢了作为龙子的颜面一样,闹得刘彻很想吐糟:就算是二十一世纪,天气预报都不准确的好伐?
作为濒临绝种的现代人,这一年里刘彻忍得很辛苦,就像此时,面对应该在明代才有的地瓜,纵然满头雾水,他也只能将疑惑埋藏在心里。
番薯之所以称为“番薯”,是因为它在十六世纪才由印度传入,有了“番”之说,中国本土什么时候有甘薯了?然而,再细细观察,又发现这种所谓的薯粮和现代的甘薯有很大的不同,皮紫r_ou_白,形状小,较为狭长,更像芋头。这种所谓的薯粮,应该属于山薯之类,为中国土产。(注2)
东西好不好,吃过才知道。
晚膳的时候,食案上多了一道松香酥脆的薯粮饼。
肚子渐鼓的景帝听完半夏先煮后碾再炸的制作过程,餍足道:“这薯粮竟是小彘儿亲手捣成的泥?嗯,不错,软糯香甜,父皇今后倒是有口福了。”
听景帝还想尝鲜,王美人遗憾地说:“可惜薯粮原产偏僻,一来一回就要数月,耗费脚力,又不得良种,眼下已过了春播之期,恐怕只有来年才能常贡宫里了。”
“听闻旧珠崖之地海中之人皆不业耕稼,唯掘地种甘薯。秋熟收之,蒸晒切如米粒仓圃贮之,以充粮糗,是名薯粮。”刘彻补充了一句:“舅舅教的,说是什么人写的什么书上有记载。半夏也说,现在种下去还来得及。”
景帝听了儿子的话有些发笑,倒是同意了在皇家田庄里试种,赵公公收到旨意,立刻差遣下人去办了。
景帝看着小刘彻,心中一动,突然问道:“舅舅还教你什么了?”
“学了《尔雅》,很多字认是认得了,但还不会写。”刘彻的小脸苦恼地皱起。
《尔雅》相传为孔子门人所作,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解释词义的书,算是最为古老的字典。刘彻也想从最简单的学起,但问题是《三字经》、《百家姓》、《声律启蒙》这些幼儿启蒙读物都是宋朝以后才出现的著作,他早生了一千年,也只能去啃《尔雅》这本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了。
认字的进展比刘彻想象的要慢上许多。
因为西汉的字体正从小篆往隶书过渡。小篆还保存了象形字的遗意,运气好的话能猜中六七分;隶书就更进了一步,用笔画符号破坏了象形字的结腹,成为不象形的象形字,又讲究“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实在是难住了看惯简体字的刘彻。好在毕竟是成年人的智力,学习方法较为系统、完善,花了半年时间苦读,终于把《尔雅》念完了。
听到儿子这么说,景帝大感惊奇,心存考校。
“木谓之华,Cao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景帝停住。
“荣而不实者谓之英。”刘彻接道。
“何为不荣而实,何为荣而不实?”景帝又问。
刘彻想了想:“父皇,儿子也不大清楚,但儿子觉得,馍馍是‘不荣而实’的,没什么味道,但一个就能填饱肚子;桂花糕是‘荣而不实’,禁不住饿,可味道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