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上关尔的视线,相顾无言,然后她转过身,扶着墙壁走回自己的卧室。她把两条裙子叠好,然后又摊开,看了又看,再叠好放进衣柜。在床上坐了五分钟过后,她再次把裙子拿出来,走到两兄弟的房门前,笑着问关尔:“你帮妈妈参考一下,哪条裙子好看?”
“妈……不是的……”关尔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动过,他嘴唇发白,背心是凉的,两手都是冷汗。关义被他吓着了,坐在床尾眼神四处晃动。
“黑色这条是好看,我就是怕太正式了。玫红色也好,就是会不会艳了点?这条的裙摆最好看了……”
“妈。”关尔抬起眼叫她,“我不是变态……”
“不是。当然不是。”母亲收住了笑容,她站在门口,脚底就像生了根。
她转身,移动了一小步,片刻后,又一小步……直到走到她房门口,才反应过来什么,说了一句:“关尔,你过来。”
关尔三两步跟上前去,比起紧张,他现在更担心母亲的状况。她就要幸福了,不该再禁受一波打击。
房间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抽屉的滑轮、柜子的合页发出嘈杂又慌乱的声响。关尔站在门口,又叫了一声:“妈……”
母亲拍拍床边,叫他过来坐下。
“你跟他……”
“我们不是闹着玩!我……我也没有故意诱导的行为……”关尔抓紧了床边,他情绪有些激动,说话时牙齿磕磕绊绊,“我发誓,如果将来我发现是我判断出了错误,或者他明确表示出喜欢谁,要跟谁在一起,我一定……一定会主动放手。”
关尔一脚踏入道德深渊时战战兢兢,他并没有做好直面所有暴风雨的准备,但他做好了牺牲一切自己能牺牲的准备。所以那晚,他自己坐了上去,他想,要给关义留好喜欢别人的可能,要替他留好一切可以留的后路。
万一,万一。
自己与他,总不是妥当的搭配。
母亲很遗憾,但除了遗憾外,她脸上还有太多复杂的神情。她一字一句都说得很轻,但很严肃,她说:“那你就不能做我儿子了。”
关尔浑身一颤,他对最坏的结果有所预料,但预料不代表就做好了直面其当头一木奉的冲击。他还是想试图做些什么,恳求道:“妈……不要……求你,不要……”
他摇着头,不停地重复,解释都是多余的累赘,是无用功。只有恳求,动用一点亲情,试图融化面前女人的心。
“不是我不要你了,不是,关尔……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母亲把刚刚拿出的一个文件袋递给关尔,她说:“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曾有位照顾你和关义的保姆……我们家情况不是一直这样糟,至少在……领养你的时候,还不错。”
文件袋里是领养的相关证件、材料。
关尔拿过文件袋,盯着封面看了许久,不敢打开。
母亲说,如果能够预知领养他后没两年家中就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就一定不会领养。他或许能够遇到更好的家庭。
当年母亲凭着外貌和出色的口才及业务能力,销售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后与做房地产公司高管的父亲相识,两人相恋结婚并诞下一子,就是关义。关义天生智力有问题,俩夫妻就决定再领养一个孩子,心理平衡一下,随后关尔就来到了这个家。他来的时候,才勉勉强强能站稳。
好景不长,父亲任职的公司老总突遇车祸,说死就死,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公司一时之间,j-i飞狗跳,群魔乱舞。父亲就在这时,被辞退了,并被人反咬一口,赔了钱,声誉也搭上了。
业内他再混不走,一家搬到边陲小镇,这还是当年公司搞员工福利分的一套房子。其他家产都被没收光了,不知他们怎么就忘了这团本出在羊身上的羊毛。
男人窝囊气没处发,还得窝在家吃闲饭,压力与自责使他变了个人。醺酒、暴躁、粗俗、恐怖。
最后他仓皇而逃,扔下烂摊子和过往,轻轻松松地仓皇而逃,恰似屁股着火的小丑那样可笑。
关尔手上的汗浸s-hi了文件袋的边角,他紧张又激动,他感到,他与关义命运的蝴蝶结一下子被解开,然后趁他没注意,又被换成了个死结。
母亲的态度很明确,你们想在一起在一起,我看你俩挺好,大不了以后不认领养的那个就是。
“我本来想……想给你当一辈子的妈,可惜,这就告诉你了。挺遗憾的对吧……哈哈哈……”母亲的眼圈红了,看起来疲惫无比。
“我再也不能叫你妈了?”关尔还在思维中挣扎出一条出路。
“理论上,不能了。”
“不。”关尔摇摇头,“您还是,想想看……是的,我还是你儿子。”
不论是跟关义做兄弟,亦或是在一起,她都担得起关尔一声:“妈。”
女人的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她握住关尔的手,那是一种有别于亲情,同甘共苦,类似于革命友谊一样的,伟大感情。
关义等了许久,也不见关尔回来,他走到窗前,隔着糖纸看月亮。突然,耳旁传来昆虫振翅的声音,还没来得及看清,桌上那只萤火虫,“呲”地一下,冲出窗外。
他的手在空中乱抓,那只萤火虫炫耀一样来回绕过他的指尖和挥舞的动作,最后趾高气扬地离去。
隔壁在阳台种栀子花的老先生正在放碟,晚风送来婉转歌喉,依稀可辨,唱的是一出《牡丹亭》。
14
母亲最后选了那条桃红色的裙子,她穿来一点也不艳,还是同当年一样美。
关尔带着关义一起,也要去看。女人最初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叫他不要来,后来快递员敲门来唤她快走时,才终于妥协了。
夏夜的沙滩被几盏大灯照亮,两排长桌上摆满小点心与饮品,本地人与外地人,业余与专业的,都有。月色无法争辉,但也早早出云来,整个会场充斥着浪漫与商业交融的怪异气氛。
先上的是业余组,再是专业组。有人踩了脚,有人撞到了他人的舞伴,一个女人的裙摆与另一条裙摆击掌……人们欢声笑语,在这些“调味剂”里品尝彼此的悸动。
若眼中有情人,废墟里都能长出罗曼蒂克。
若眼中无情人,废墟便只是废墟,甚至会放大罪恶。
关尔替关义拿小点心,关义就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一路走一路吃。李太太与她先生站在一盘点心前有说有笑,四个人恰巧打了个照面。
“关义,人家都成双结对的,你想不想要个女朋友啊?”李太太拿关义打趣,她指一指关尔,又说:“你弟弟长得帅,早晚谈了女朋友,就不会叫你整天死缠着了!”
关尔尴尬地笑笑,想敷衍了事,正找说辞,关义突然拉着他的手臂,磕磕巴巴讲:“结,婚……结,婚……”
“呵呵呵呵……”李太太被他逗乐了,“你跟关尔怎么可以?有机会我给你介绍漂亮姑娘。”
没多讲,因为她先生催她上台了。
关尔松了口气,却见关义闷闷不乐。他叫关义别多想,话还没说完,嘉宾席突然闹起来。
“有人泼硫酸!”
警报拉响,在场的安保人员人手不足,人群四散逃开,撞倒了蛋糕桌,一片混乱。
“妈!”关尔紧紧拉住关义的手,在人群里搜索着女人的身影。
“关尔!”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关尔回头,是快递员,他正紧紧拉着母亲。他比母亲先看到两兄弟,又摇了摇她的手——女人的视线还在人群中寻找孩子。
“先回家。”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四人匆匆离开时,关尔仿佛看见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跑出了人群。
是司机。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待回到家,小镇上空还回响着警报声。母亲为她的裙子叹了声可惜,也并不怎么后怕,就回屋换衣服去了。
快递员和两兄弟待在客厅,有些不自在,挠了挠头,说没事就先走了。
关尔拉住他,“警报还没停,外面危险。”
母亲刚好换了衣服出来,也挽留他,说:“对,今晚就在我家将就一下吧。家里有备用牙刷和毛巾,我给你拿一份。”
怎么说也是个准后爸,再推就见外了。
“行,我今晚上睡沙发,正好替你们把门。”
大家都很有默契没再多说,母亲拿了毛巾和牙刷给他,叫他去冲个澡。
母子三人在客厅翻看新闻,等着什么时候通知闹剧收场。外面的警报声刚停,寂静更使人惶恐不安。关尔塞了一把小刀给母亲,母亲又把小刀塞回他手里。她想了想,又把小刀拿过来,说:“有什么事你就带着关义翻窗子跑。”
关尔拍拍她的手,“如果他们人少,遇到我们这么一屋子人,算他倒霉,要是他们人多,跑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