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无语,但罗耀阳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像扭伤,擦伤之类的外伤在熠星被从悬崖拉上来时,随行军医就大致处理过,但具体细致的治疗要等到了别院,让刘太医详细再看看。
刘太医算是熠星的专属御医,本来因为年纪大,没有随队出行,不过自从几天前,熠星意外从马上掉下来,罗耀阳怕有更大的差池,还是派人把老太医接来了。
熠星与老太医相当熟,所谓医者父母心,这么多年相处两人也有些祖孙感情,知道刘太医在,熠星为接下来的尴尬多少松了一口气。
“把这方子拿出去……”刘太医放下笔,支走最后一个旁边侍奉的助手。
没人比刘太医更了解熠星的身体状况,待旁边无人,他转过来摸摸熠星的额头,话里意有所指,“王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在身后……”
熠星身后那处被蹂躏不堪,红得发亮。“……红肿,轻微撕裂,王爷忍着点痛……”
老太医没有详问,只是翻开医匣,拿出小指粗细瓷质舌状物。“王爷侧过身子就好,不要压了左胸的伤。”
瓷木奉本身细腻光滑,带着少许清凉的药膏,仅仅试着探进去,就让熠星忍不住抽气。
“王爷,尽量放松。”
熠星强忍着那处火辣的蛰痛,“我知道……”越紧绷越痛,这个简单地道理他明白,只是条件反s_h_è ,想放松,做起来却比克制疼痛的呻吟更难。
熠星觉得好像整个肠子都在抽动,原本光滑的瓷木奉触及到里面的细小伤口,摩擦被无限扩大,好像变成了粗砺的磨脚石,在里面来来回回的拉进拉出。手臂因为脱臼,被固定后使不上半分力气,熠星只好把脸埋在被子里,暗暗咬住,吞下疼痛,忍受着决不令人愉快的治疗。
清理伴随着瓷木奉探进去的搅动,直到里面的赃东西混着血丝流出来,刘太医换软巾用温水擦拭清洗,然后再探入、搅动,再清洗,如此两三次后,是更为细致深入的上药……略带清凉的药膏让内壁里火灼过的疼痛减轻不少,饶是如此,也让熠星疼出一头汗。
“明日早上就能消些肿……但饮食上要注意,多用流食……”刘太医迟疑一下,又带暗示的问,“王爷,这件事,你有……要告诉的人么?”
“……没有。”
“那老臣明白了!”
刘太医用软巾擦擦熠星额头上的汗珠,忽然一声轻叹,“王爷,老臣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在我眼里,王爷你一向是个坚强又乐观的孩子,希望这次也不例外。”
“……”
熠星从被子里抬头,脸色大概因为疼痛显得明显苍白,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冲刘太医笑笑“如果你保证我不用在这大半个月内只吃流食,我想,那里的伤还在我的忍受范围内……”
闻言,刘太医脸上的皱纹展开少许,点点头,“王爷没事就好,好生睡上一觉,老臣,这就出去向圣上回禀。”
“……谢谢。”背后轻轻传来熠星的声音,刘太医的白胡子抖了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拎着医箱走出门。
罗耀阳一直等在外间,背对着门,没有理会陆续被支出来的宫人,也没有再下令派些人手进去照顾,一如既往的严肃,沉默。
等到刘太医出来,听着他对璟王的脚、胳膊、左胸伤势的分析和判断,听着他对大大小小外伤的治疗和考量,然后看着他同闲杂人等告退离开,且行且远,罗耀阳掌下的青石桌面突然无声龟裂,道道裂痕像蛛网一样四下散开。
有很多事情,也许没有亲口相诉,才更说明问题。
『……你面前这个人,身手不济,但总算还有点小聪明,不能克敌,但足以自保……』
几天前的话,犹言在耳,还清楚的记得当时熠星明亮的眼和自信的语气,也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的安心和过度护犊的自嘲。
他似乎,在那一瞬间,清楚地感觉到,‘周奕’凌驾于星的存在,鲜活又张狂,而‘他们’又是那么奇妙的融合在一起。
周奕,与他并肩永不服输,让他倚重又欣赏;
星,他最回护的弟弟,让他骄傲又信任。
他的能力,他的智慧,他的誓言,他说了‘足以自保’,所以,他不怀疑。
这句话,像一种信念,一种约定,让他坚信,让他冷静的做出部署,然后支持着他镇定地从猎场的另一端,疾驰而至。
然后,他看到一身狼狈、满身血污的星,看到他陷入昏迷,而身上散出淡淡的男人纵欲后才有的麝香……
心,剧痛地一刹那,才让他明白,有些人和事,重要太多,永远无法用个模糊的界限去衡量。
于他来说,星的‘自保’远远不够,他要的是他的‘平安’,他要的是他的‘完好’,他要的是他从头顶到脚底,一根汗毛都没有缺失;他要他总是能笑着使出小花招,招惹出一堆是非来让他头疼,而不是,受辱后,依然强撑着,仅仅要求自己握着他的手。
心头痉挛样的疼痛,让罗耀阳抑制不住的血气翻涌,喉头上泛起的咸腥,他强压下胸口的那口血,起身离开,没有去看熠星。
不是现在!
他不能,或者是不敢。
有太多的事要去决断,他怕看过他后,让他的最后一丝理智都形销殆尽。
他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所有人,所有代价,不仅仅是生命。
—— —— —— —— ——
秋浅亭
熠星眯着眼半靠在躺椅上,享受着秋日上午的阳光,想着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情,为自己的漏算而困惑——当面戳穿了贺健的身份,就是为了给双方一个面子好下台阶。贺健既然是为了王位而算计,就没有理由放弃与自己谈判的机会,怎么说,自己也是大殷手握实权的王爷,赢得璟王的支持,绝对比赢得他的r_ou_体要划算得多得多。
自己的利诱兼威逼,没有理由……
为什么他会选择走上这条路?
又或者,既然这么决绝,为什么不杀了自己?
没有时间机会?
还是下不去手?
熠星为这种想法嗤笑,虽然他对贺健了解的不深,但在他看来,他们两人都不是会自作多情的人……
想到这里,熠星突然张开眼睛,脸色变了数变,刚刚的嗤笑凝结在嘴角……一个念头,或者说一个细节,在脑中一闪而逝,而这里面的可能,让他的背后不禁冒虚汗。
‘了解不深’是他刚刚对贺健、对他之间关系的评价;
‘了解不深’——是兵家大忌。
熠星回想起那段关于贺健概况介绍,简略得几乎不像是对一个邻国王子的情报,当时卫谋交给自己时,还为此觉得报赧。
一个不受宠的王子,被流放到封地、郁郁不得志的弃子;一个有些能力,在封地可以练出伍万精兵的王子,一个因为被当作制衡贺普和贺俄争权的棋子,而迅速崛起的王位争夺人……
一个简陋的情报……
是他们在简陋的情报上推敲,然后填血填r_ou_;是他们为它找到合理解释借口,然后他们做出合理推想、联系,然后下定的结论……
但如果,从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的呢?
如果,贺健,已经……
情报的来源是建州……如果情报出了问题……
熠星越想越多,越想越担心,就越急于证实,再也按耐不住,蹭地从躺椅上跳起来。
他的哀嚎与身旁侍卫的惊呼几乎同时响起来。
“王爷……”
“小心……”
“嗷!脚……我忘了……”熠星抱着脚在躺椅上哼哼的同时,也没忘了刚刚的初衷,吩咐旁边的侍卫,他需要,现在,马上,见到罗耀阳。
当然,
即便熠星周围的侍卫对璟王爷诸如‘快让皇上过来一下’这类大不敬的惊人之语习以为常,也不代表真的会照实转述给皇上身边的福大总管听;即便罗耀阳不介意去亲自跑一趟去‘觐见’亲王,也不代表他可以扔下正与他议事的将军们,抬腿马上走这一遭。
一来二去的耽搁,可能不过一个时辰,但作为禹山别院有名的静秋园,熠星的长时间逗留,遇到熟人的机率当然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