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有衣着精美的客人,他常抢在我前头招呼,这些客人往往出手阔绰,打赏大方,仅打赏他便赚得不少。到普通客人时,他又躲在角落里懒得动弹,除非是老板娘来,那就比谁都勤快肯干。
怪的是他赚的虽多,却连花到自己身上也舍不得。除了灯油,烧水洗澡也需给柴火钱。天气挺热,他硬能忍着数天不洗,白日里有饭菜味道盖住还好,到夜间,身上飘出的馊味儿在房里萦绕不去,熏得我睡不着。旁敲侧击几句,他立刻马下脸怪笑几声,就你穷讲究多。第二日破天荒地早起,把我反锁在房内。待叫来伙计帮忙,他又一溜小跑地跟着回来,边热心开锁便皱眉道,李平,你怎么如此见外啊,明明听到我出去也一声不吭。
伙计走时拍拍我肩膀小声宽慰道,他一向这样,所以人人都不肯同他住,你忍忍。
我暗暗叹口气,夜间又问他,小申,你洗冷水不大舒服罢?他哼了一声,勉强应道,我碰多了冷水转天儿关节疼。我接道,正好我洗得快,每次烧的水总剩不少,不如你帮我洗点?
申生瞪圆眼睛,我不洗人家剩的。看他回绝得不坚定,我松口气道,那你先洗?我虚长你几岁,这些天还要你照顾,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他点头答应,又补充道,也没怎么照顾,毕竟我先来嘛。
这关就算是过了。
过些天沈涟来看过我一次,申生对他很客气。但一出后门,沈涟便道:“你受他欺负了。”
说得极为肯定,连个“吧”字都不带,完全是个陈述句。
在他面前我也作不了伪,笑笑回道:“也还好。”
沈涟沉吟一下,我怕他一开口很可能又被稀里糊涂地绕进去了,马上续道:“我呆的时间不长,好歹长他些岁数,吃不了大亏。他一个半大孩子,无亲无故的,活着不容易,难免学得圆滑。”
沈涟凤目微睐,我咽咽口水,看来只能全盘托出:“看他跟你一般年纪,我总想着如果你没遇着我,会不会也是那样?能有别的人帮衬一把也好。”
他面上多了些笑意,没再说这个,只道钱凑得差不多,梁大人那边也找到了人,我这几天就可以离开“江上人家”。
这些日子跟申生混得挺熟,送走沈涟回来后,他宝贝地举着脖子上戴着的东西问我看得出这是什么不。我仔细一瞧,那东西四四方方,似铁非铁,似石非石,表面光滑无比,只在角落里刻着一个小小的“望”字。我摇头表示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材质。
这回申生却没炫耀,黯然道:“这东西一直挂在我脖子上,也许和我的来历有关。我真的记得小时候很受人宠爱!等攒够了钱,我就去找家里人。家人还请过有名的夫子教我识字…”说到“夫子”时,他突然手捧着头痛苦□,我吓一跳,赶紧帮他揉按。
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每次一想到这里就开始头疼,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唉…”
在他把那东西放回衣服的空当,我说明走意。他看上去还真有点不舍,不过也没多挽留。跟老板娘结完工钱后,我小心收好四两六钱银子,去了梁泽仁的临时住处。
出乎意料,那里只有卫彦在。他仍是一身黑衣,坐姿笔挺,只脚下踩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我环上他的肩膀,笑道:“你不是打家劫舍了罢?”
卫彦转头答道:“没。”热热的呼吸散在我脸颊,仿佛受到诱惑一般,我不禁在他生出胡渣的脸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
他抬眸看我一眼,又迅速垂眸专专心心地盯着脚下的布袋。
睫毛不长也不浓密啊,为什么眨动间会令我口干舌燥…
我踢踢布袋,软的,问:“那这是什么?”
卫彦起身,拎起布袋答:“钱。”
我奇道:“钱?”
他开门走出去:“赚的钱。”
我们站在衙门前,即使脸上已经弄得脏兮兮看不出原貌,我还是有点心虚。卫彦立在廊柱的y-in影里,布袋放在他脚下。
隔了一会儿,面色红润的主簿才打着哈欠出来,不耐烦地用脚掀开布袋的口子,旋即脸色大变,腾腾腾倒退几步道:“这…这…”我实在庆幸自己之前没有掀开。想也知道,通缉犯的尸体总不会多么好看。
卫彦面无表情地递过张黄纸:“赏金。”
主簿根本不敢伸手接,转身跑进内堂,边按紧发冠边道:“大侠稍等,马上马上。”
什么人的钱可以污,什么人的钱不可以。什么事可以拖,什么事不可以拖。衙门里的人最是清楚。
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几个捕快就出来将白花花的现银放到卫彦怀里,又把布袋封上口拖回去。
我一拉卫彦:“回去吧?”
他点点头,从袖里取出个布袋,装好银两后,默默跟在我后头回了梁泽仁的住所。
作者有话要说: 尽量在假期完结,开学怕又没办法更...
☆、大夫又犯傻了
沈涟和梁大人正在屋里等我们。
沈涟面前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金锭,手上还把玩着一枚稍小些的。此刻虽是夕阳斜沉,余晖将尽,但黄金折s_h_è 的光芒仍晃得人眼花。
我情不自禁地看到入神,梁泽仁轻咳一声,拉回我的神志。卫彦把银两悉数倒在桌上,站到角落里去了。
黄金,果然是教人着迷的东西。
沈涟含笑道:“如何?千两白银折了这十二锭黄金,另有些碎银铜钱作路上零用。”
千两白银?不过月余时间而已!
我惊讶的表情肯定过于明显,所以沈涟放下黄金,十指交叉垫在下巴处,开口道:“放心,这些银两来得清白光明。鄂渚穿江而建,来往商贸多靠水路。我观察一阵子后发现大的商船一段时间内只载单一货物,数量又太多,单个商铺商行甚至几家联合也吃不下,总得等些日子才能卖光。又多方打听得知商铺买货后往往不会一次付全款,先期只交定金。我便…”他停顿一下,模糊带过,“想办法借到数百两银子,先行定下一艘商船的货物,又填上百余张数量日期标价皆相同的契约。既可让商船早些走,又能免去各铺一一商谈的麻烦,况且我手上还握着货源。只要定价不致离谱,成交并不困难。”
我点头表示佩服。梁泽仁抿了口茶,并无什么赞赏。商人之流在士人看来不过是下九流。他没表露不屑之意已属难得。
沈涟忽地眨眨眼:“如此为之,减去借银子的利息,所获不过五分利。这些货物也不可能刚好成交,尚有十几张契约的量亏在手里。我琢磨数日,想起各铺历来有先付定金的传统,索x_ing放出话,契约仍可用定金买下,不论在谁手上我都认,但只在约定日期货银互结。另外再雇人造势,大笔买卖货物。几笔之后鄂渚的商铺都无师自通开始依当日市价按议好的成数互相买卖契约。需要的定金较契约所值少得多,又有实物作凭证,到后来不需再雇人,契约的买卖也做得红火无比。我亏在手里的契约自然也能顺利出手。”
我的头开始发晕,梁大人反而放下茶碗,身体向前倾,认真听起来。
沈涟放平双手,续道:“此时所获已有十分利。但梁大人寻访还未有结果,左右无事,见契约价格不停波动,我低买高卖几次悟出道道来。先小幅卖出少许货物,压低市价。契约随行就市,价格立马下跌。我再雇人悄悄买入合约,同时在市场上开始买入货物。我备的货物不是别的,正是粮食。我买的虽不多,然这世道不稳,百姓也跟着囤粮。一时间粮价狂增,契约顺利出手,眼见日期将至,下艘粮船闻风而到,我便安心拿着总计三倍利收手。”
听到此刻,我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方叹道:“你要是愿意,成下一个财神又有何难?”
他摇摇头,笑而不语。梁泽仁却皱眉道:“粮乃民本,闹大了可到祸国殃民的地步…”
沈涟恭敬听训,待梁大人犹豫时才不带辩驳口气地回道:“说是狂增暴跌,只是总额惊人。事实上每担浮动不过几个钱,不致伤到寻常百姓的元气。从头到尾,那批粮食都规规矩矩地放在船舱里,未损失半点。这次商铺们没损及根本,很长时间却也都不会再参与。可惜世道再这样下去,粮价上涨是迟早的事。我大概算不得作恶罢?”
我c-h-a口问道:“你怎么会这些?”
沈涟挑挑眉,很有些狡黠之意:“莫忘了我独自生活过一年。”
梁泽仁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沈涟的做法。又回正题道是当年保管圣旨的御前侍卫已找到,我们跟他一块儿去,同时想想怎么撬开侍卫的口。
说是我们,他却只盯着沈涟。
我识相接道:“我去没大用,就不跟着了。小涟你一个人能行吗?用不用卫彦一起?”
沈涟道:“我一个人也应该足以保大人周全了,大人以为如何?”
梁泽仁应允道:“好。”继而皱眉道,“他家中摆满了神像佛龛,终日烟熏火燎。此去带两张帕子捂住口鼻。”
沈涟忽的眼中一亮:“他信鬼神之说?”
梁大人道:“恐怕是。”多日郁结的神色也为之一亮。
见我一脸困惑,梁大人起身从我身边出去时拍拍我的肩膀,道:“有法子叫他开口了。你这个小兄弟,不只懂些奇技 y- ín 巧。教得好,教得好!”
沈涟跟着出去,临走不忘嘱咐我收好银两,结清梁泽仁的房租,另买上四匹快马,五更时分城外十里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