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二三事 作者:竹叶青seven【完结】(36)

2019-06-22  作者|标签:竹叶青seven 穿越时空 近水楼台 布衣生活

  他垂头看向自己粗糙的双手,道:“影卫。”

  影卫的技能之一,野兽一样的追踪直觉?

  我勾勾食指,他乖乖探过身。待我抓住他的手时,他却不知怎的迅速缩了回去。我挑眉询问,他平平常常地回道:“脏。”

  那双手上有干涸的血迹,指甲缝里亦有秽物。杀戮的痕迹不仅在他的手上,也侵进了他的生命。手脏?还是命脏?我不知道他在元宝赌坊做过什么,以至于沈涟不肯让我亲眼目睹,但我想知道,杀戮若因人而起,那这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勉强握上他的右手,我摩挲着他指间的茧,虎口的疤,低声道:“卫彦,快出去罢,呆会儿我疼起来只怕认不得人。”

  一根针,开始从小腹细细密密地向上扎到腰间,向下扎到大腿…

  嘴里咸咸腥腥,卫彦还是没有听进去我的话。

  我松开嘴,卫彦收回齿痕交错血迹斑斑的手臂。张口好几次,我才含糊出声,“水。”

  他端来满满一碗,我接不稳,幸好是探身出来,撒的大半碗全在地上。入口冰冷杂质多多,显然是生水。吞了两口,又尽数吐出来。

  卫彦自一言不发。

  我咽下喉咙里不断上涌的污秽,逗他道:“你不问问我疼不疼?”

  他却陈述道:“你很疼,”顿了一阵子,又道,“你疼不疼?”

  我失笑,还想多逗两句,全身却不剩几分力气,支撑着脱下s-hi漉漉的里衫扔到地上,缩回棉被里。

  卫彦这回真的出去了,自始至终,他看上去无动于衷。

  还有时间,大概够他学会离别。

  但我在接下来的九天却没机会教,因为,他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绿衣

  到第三天凌晨,前院的伤兵残将们终于扛不住我的鬼哭狼嚎,凑了些大钱塞进我怀中,随后合力将我扔出了孙宅。我在门口躺了一盏茶功夫,蓄足精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泥泞,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时值深秋,天亮得晚,此刻虽到卯时,周遭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道路两侧那些宅院门檐上的灯笼还发着微光。寒风一吹,灯笼便摇摆个不停,影影绰绰好似魑魅魍魉。我不禁也缩了缩脖子,将双手拢在袖中,不久前出的冷汗还没干,风一吹颇有几分刺骨。

  走了不知多久,遇上一辆粥车,赶车的老人家道是去城西出早市,我左右也没个去处,于是跟着搭车。路上困倦至极,似睡似醒。到地方后给了老人家几文钱,他便坚持往我手里塞了个酱饼,还长长短短地劝慰了几句。我脑中昏昏沉沉,不住点头应诺,却半点没听清。等他放了我时周遭人声已渐渐嘈杂,于是我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净挑着冷清处行。

  待脑袋略微清醒了些,才发现走到了半山腰,往前是一大片幽森的树林。抬头望去,高山绵延,白雪皑皑。想起前阵子茶博士说城西山林中闹鬼,自身又有这等转世再活的荒诞经历,本来对乱力怪神之事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人之将死,畏惧尽去,倒平白生出几分好奇,又念着再在近人处嚎叫打滚,不知会被扔去哪里,索x_ing一步步往里走。

  越往深处走,雾气便越浓,灰白色似乎有实质一般萦绕不散。林中静悄悄的,植物仿佛也已死去,一派萧瑟死亡的气息。鞋子里渐渐冰凉起来,我摸摸衣袖,最外层s-hi漉漉的,可以拧出水。东北半空方向传来轻微的“嗑嗒”一声,我抬头望去,雾蒙蒙一片哪里看得清楚。

  大腿处忽然响起了均匀的轻轻的呼吸声。我慢慢将视线下调,看到一头长长的枯黄的乱发,不禁腾腾倒退两步才站定。

  那个东西一动不动,我大起胆子蹲下身,才看清楚这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她此刻正眨也不眨地回瞪着我,黑眸带幽,面色青白发黄,似乎冻得不轻。瘦小的身体整个裹在宽大的脏兮兮的白衣里,衣服上不知怎么染上了大片褐绿,夹杂着点点暗红。脚当然也被衣服盖住了,踩在地面上就像飘着一般。许是人小体轻,踏着覆有薄雪与枯枝残叶上的地面走过来也没发出半点声响,却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跳。

  然后她向我张开双臂,一字一顿道:“我、好、冷。”发音虽标准,但吐字不甚连贯,倒像不习惯说汉话一般,再瞧动作,竟是索抱的意思。她的左腕自白衣滑落后露出了几条缠绕的银链,甚是惹眼。我觉得诡异,但见她年幼体弱,还是一边伸手抱她一边问道:“你从哪边过来的,怎么地上没有足迹?”

  她双手环上我的脖颈,道:“舅舅,你的绑带松了。”我不及纠正她的称呼,低头一看,右鞋的绑带果然松了。系好绑带抱她起身时,再一抬头,正北方向一串小小的足印分外清晰。我明明记得刚才没有……也许是雾重眼花罢。

  我抱着小姑娘,顺着她来时的足印边走边一问一答,间或喂她吃两口酱饼。她说话逐渐流畅起来,透露了自己叫绿衣,半年前从族中跑出来找母亲,未想到前几日刚找着,母亲便去世了,现下独自在山中玩耍。她说母亲故去时,殊无悲戚之意,倒对我取笑她穿的明明是白衣,却偏要叫绿衣十分不满,一到开阔处就从我怀中挣了下来。

  我顺势放下她,坐在地上歇脚揉手,绿衣抱起来简直是冰块,自丹田到胸肋似乎被从里冻麻木了,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不经意间看了看日头,已过正午,雾气飘散而去。面前的潭水确由石砾隔开,碧绿幽深也不假,但散发着阵阵腐臭。绿衣却一头扎进了绿油油的水中,隔了一阵子才s-hi哒哒地冒出头,慢腾腾的走到林中。不一会儿就听到林中极静化为悉索作响,我起身走进去,她转过头来无辜地望着我,除了一张小脸干净以外,周身密密麻麻尽是大小不一的虫子。我见此景象,一时之间竟动弹不得。虫子在她身上蠕动爬行,半盏茶后忽然僵直,紧接着全部掉在了地上。轻风一吹,霎时间粉末四扬,哪里还有虫子的影子,绿衣身上的褐绿和暗红色却又重了几分。

  我弯下腰,干呕不止。

  绿衣也埋下头,将刚才喂她的酱饼全部吐了出来,然后走过来抱住我,脸贴上我的大腿,愤愤道:“舅舅,你的东西吃了可真难受。”

  我犹豫地伸手顺顺她乱发,正要开口,数针入腹,哑着嗓子低嚎一声,直直栽倒。随后整块寒冰堵在身体里,冻结了所有知觉。

  面上发痒,我挥来挥去也挥不开,不胜其扰之下悠悠转醒。睁眼时天色暗淡,绿衣蹲在我面前,正拿着树枝不住戳我面颊。她见我醒来,小小地欢呼一声,扔了树枝整个人扑到我身上。我反手拍拍她,问她饿不饿。

  她不饿,我却饿了。三天以来,痛觉之外的感觉第一次回到我身上。

  于是我便打算去买些吃食,又问她想吃点什么。

  她却撇撇嘴,吃了你们那些东西要生病的。

  我往外走,她跟了几步便不跟了。“舅舅”我转身,一双青幽幽地眼睛盯着我,“你要回来吗?”

  我踩住脚下踢到的衣料,温声道:“我要回来。”

  她放心地转身朝反方向走了。我往前又走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忽然拔足往回狂奔,俯下身,拂开薄雪树叶,几顶兜帽慢慢现了出来……

  再背着包袱回到玉潭时,食物已经冷透了。我和绿衣打了个招呼,准备生火。

  孰料小火刚燃,绿衣便大嚷好热。无奈之下,我只得灭掉火将就吃些冷食。她却还是嫌热,拉着我直往山上走。

  念及痛不如冷,我便顺着她的意思上行,又留在山上陪她。小孩子哄起来总是差不多的,她初时和我玩耍,听我讲故事还兴高采烈,到后来却常常坐在我上不去的峰顶,独自望着西南方向发呆。

  在山中的第六天下午,我暗暗叹了口气,哄她道:“族人该想你了,回家去罢。你离家的事儿认打认罚也就过去了。家里毕竟热闹些。”

  她摇摇头,跳到我怀里:“回家去我也是一个人,孤单得很。”随即又自言自语道,“留在外边也没甚么能做的……舅舅,你活不长啦,不如跟我回家。”

  我晃了两下才接稳她,闻言苦涩道:“我还没有与一个人道别,不能就这么离开。”

  绿衣出乎意料地没有坚持,只要求我抱她下山,我自然答应。

  经过密林时,我停住脚步放下他,蹲下身直视她青幽幽的眼睛,询问道:“绿衣,你能不能放他们走?你走了,他们躺在那里会死的。” 顺手除掉她脏兮兮的白色长衣,将一件合身的绿衣裳往她身上套,这些原是从前照顾沈涟做惯了的。

  绿衣乖乖地伸手让我动作,却皱眉道:“他们怕我。我不喜欢他们。”

  我将她的长发盘在头顶,用簪子固定住,然后戴上斗笠,温和道:“那,就帮舅舅在临死前做桩善行,死后不受虫蛇噬咬之苦。”

  她果然露出同情之色,点点头,推着我朝外走:“你去那天进来的地方等我。”

  我依言照办。

  不久后,向来冷清的山中人声鼎沸,偶有兵刃金石相击之声。料想再过几个时辰那些遇到“女鬼”继而失踪的人便会纷纷出现在玉潭城的街头巷尾。我忍不住微笑,衣角忽地被轻拉。我回过神,蹲下身,扯下绿衣斗笠上的面纱,挡住她异色的双瞳。

  她指着山脚道:“喏,从这里出发,往西南走一千三百里便是我家。舅舅,你可别忘了。”

  我抱了抱绿衣,她伸手回报了我,还似模似样地拍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我看着她瞬间消失在昏暗中,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回孙宅,希望那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已经回来了,可以好好与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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