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自发抖,话尾带上了哭腔。我拉上沈涟悄悄出去,关门的一瞬间听到了压抑的哭声。
去褚家的路上,我略微责备了沈涟:“刚才怎么那么莽撞?一进门就得罪了人家。”
沈涟微微一笑,反问道:“若是和和气气的,她肯说吗?要拖多久才会开口?”
我回道:“那你也不该戳人痛处,总有别的法子的。她一个寡妇,多少有些难处,又看到那些事…”
他截住话头:“李平,你心肠总是这样软,与那等处事油滑心思通透的人打交道,恐怕容易被绕进去。其实我与你一般,也不愿意逼迫她,只是如果不速战速决,她没能多让几个人知晓这件事,反而x_ing命堪忧。”说来说去,竟是为那妇人着想了。
我回想他开口两次,先点破妇人身份令她惊慌,进而以报官相胁,后…
“小涟,你什么时候…”去过r_ou_市玩耍?
话没说完,已想到是诈她。腊月二十三日,他跟着我跑来,最多不过匆匆一瞥,市场上又都收摊,还能看出是r_ou_市,再掐准妇人可能外出的时间段使诈…
他应道:“嗯?”
我停步,半弯腰平视他道:“以后,莫要对我撒谎。”他长于勾栏,信口雌黄也是生存的手段之一,我无意苛责。仁爱礼义信一类,分时分地,尚需要慢慢教导,急不得。但至少,对我诚实。
他忽然伸手揽住我的腰,头埋在我心口,闷闷道:“李平,那你也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拍拍他的背,等于是允诺。除了初到,他还没有这样带些脆弱意味的撒娇过。
我身材一向不算厚实,这会儿被依靠着,居然油然生了些顶天立地的感觉。
幸亏是春假,赶到褚家时,除了周遭杂物被清走之外,其余并无大变化。
我从前他从后,分两头向中间搜寻。但褚家被炸得彻底,说是搜寻,也只是在一地碎砖、瓷片中漫无目的的翻查而已。
沈涟忽然招呼我过去,他捡到了一个小物件,很小,还带着锈迹,但褚明绝不会有。
一个小小的,弓箭头。
它很小,若弓也是相匹配的大小,普通人拿着,连s_h_è 出穿喉的力道都不够。
但它也够大,大到可以绑上火种,轻轻拉弓松手,能引爆屋里的火药,把褚家炸得彻底。
我跟沈涟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再搜寻,没有多的收获。
临走时祭奠了褚明。
来这里,总得有个由头。
而朋友一场,他也当得起我的一杯浊酒,一叠黄纸。
箭头摆在桌子上,我与沈涟皆有些沉重。
褚明负伤前来。
“例行上报到我这儿”
“欺世盗名,两面三刀的畜生!”
他为人刚正不阿,是条铮铮铁骨的汉子。
——“我还以为,过了这么多年,他…”
——“不瞒你说,我与他一块儿长大。”
——“我去知会…”或许可以帮上忙。
——“不用了。”
回衙门询问,耽搁一番已入夜。
遥指着几间平房,“轰”的一声,刺目绚烂。
一幕幕走马灯一般在脑中旋转,最后定格在箭头上。
褚明绝不会有,而他,绝不会没有。
沈涟亦抬头看着我。
所有的事都指向一个人,一个我们不想怀疑又不得不怀疑的人,一个为这案子气急上火的人。
门忽然被敲响了。
敲的不疾不徐,叩三下,停顿一会儿,再叩三下。
很有教养的敲法。
作者有话要说: 线索给得差不多了,有人看出来吗?
☆、看看病
门外站的是卫家内侍,手捧拜帖,身后候着鎏金的马车。三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套在车头。
沈涟背着药箱,和我一道上了马车。
一路飞驰进卫候府,从帘子的缝隙看去,道路宽阔,两旁绿树成行,气派非凡而安宁无比,但我深知一有异动,无数箭矢便会嗖嗖s_h_è 出。
从大门驶入后,又跑了近两刻方到小公子的宅院。
小公子卫瑾的年纪其实不算很小,比沈涟尚大两岁。但他排行最小,你若愿意,喊他一声卫八公子亦可。单以卫侯所拥的百余位有名分的娇妻而言,卫家子嗣也着实太少。
卫瑾身为幼子,自然分外金贵,每日用钱拨有一万之巨。以致我第一次诊治他喘症时,发现他日常用度再照原样下去,非得一命呜呼不可。而开的药方太过朴实,迎着他院中管家探询的目光,不得不作为难状写上熬制汤药须用一尺高的珊瑚,成形人参的须。管家方欢喜地照办。即使熬制汤药所耗费的柴火很少,我也因暴殄天物惋惜了许久。
卫瑾今日精神旺健,正坐在里进的院中等我,听到门口的响动一下子站了起来。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公子,气质华贵,面容亦生得秀美,当得起“如Cao之兰,如玉之瑾”八个字。只是面色苍白了些,一望即知中气不足。
他咳嗽两声,道:“李平,你来啦?”挥挥手,一旁婢仆知趣退下。卫瑾生于豪门世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世间诸般事物,只要他想要,卫侯上天入地也得为他寻来。加之自幼体弱,照理脾气该骄纵,但x_ing情居然不错。他成天呆在府里,身份尊崇,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我从诊治他以来,还兼任了心理医生和朋友两个角色。
他指着沈涟又问道:“他是哪个?之前没见过。”
我笑道:“他叫沈涟,现下是我的药童。快坐下,我先切切你的脉。”
卫瑾坐下,撩起衣袖让我切脉,眼瞅着沈涟。沈涟垂手站着,任他看。
嗯,脉缓。
卫瑾忽然捂住肚子,道:“这两天…咳…有点腹痛…咳咳…是怎么了?”
我叫他张嘴来看,舌淡苔白润,又问:“你这些天吃的什么?”
他答道:“没吃什么,没食欲,吃不下。哦,前日吃了海腥。”
他的喘症是虚喘,有脾虚之状。现下气虚而火入于肺,以培土生金之理,健脾可以补肺,又可化痰利气。补气为先,还是继续喝六君子汤罢。提笔写下党参,白术,黄芪,茯苓,半夏,陈皮,山药。
伸手盖在他捂住腹部的手上,施力按压,问道:“这儿胀吗?”
他点头道:“胀得有些厉害。”
腹胀较甚,加上枳壳、木香。哦,还有食欲不振,再补麦芽、谷芽、神曲。
卫瑾的身体近年被我调理得不错,开药方比当初声低息微,皇皇然随时似要断气一般省心多了。
起身出去把药方拿给管家,回来时卫瑾正试图与沈涟搭话。沈涟毕恭毕敬,但口中尽是些滴水不漏的客套话,卫瑾莫可奈何。
两个年岁相当的少年,一个容貌秀美,一个神色灵动,不听内容,光看这画面倒赏心悦目。
我招呼沈涟道:“坐下罢,不必与小公子客套。”
沈涟这才坐下。
卫瑾推了一碟点心到沈涟面前,哼道:“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替我食些。”
沈涟道谢,拿了块小的象征x_ing地吞了。奇怪,他第一次与我进城时,路边铺子买的那些简单的果脯不是吃得半点不剩吗?对眼前精美的点心却似没什么兴趣。
随后和卫瑾东拉西扯,天南地北地一顿胡侃。讲到元宵灯节时,他一脸神往,只恨自己出不去。他出一趟门很困难。我听说过,卫家人曾举家去相国寺中上香。卫侯领头,子嗣旁支居中,他美貌的妻子们蒙着面纱,浩浩荡荡地殿后。头上玉石簪子,腕上金银环佩,闪闪发光,穿戴的首饰无一不是价值连城。周遭围了一层又一层的看客,人山人海,蔚为奇观。
见卫瑾心情舒畅了,我还记挂着单独与沈涟商讨褚明一案的对策,打算先行告辞。管家进来邀请道,侯爷知道李大夫也在,今日家中有宴会,也一并去吧。
卫侯虽然极可能只是随口一提,我却不敢不去。宁多一事,日后少些麻烦。
上马车后,时辰尚早,我委婉地表示欲先解决三急。
带沈涟下车,面前雕梁画栋,这厕所竟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宅院一般大小。
正值碧玉年华的双胞胎少女分立大门两侧,身旁各摆了一个朱漆大箱,箱沿摆着白色瓷盘,箱里放着干枣。见有人来,两人捡了一些干枣盛在白色瓷盘里,再跪下举至头顶。动作整齐划一。虽然见外面的样子,里头肯定不会臭,我还是拿了几个。沈涟有样学样。
如厕才真正惊讶,各人用屏风从侧面隔开。对面有十余及笄婢女分两列伺候,衣饰皆华美艳丽。前一列手上捧着各色银盘,上置甲煎粉、沉香汁等,应有尽有。后一列捧的却是崭新的衣袍,供客人如厕后更换。我从没在娇美少女面前宽衣解带,面上发烫,一时之间手放在衣结上,扣也不是,解也不是。右侧的仁兄处境与我相同,骂骂咧咧道:“妈了个巴子,楞个阵仗,整得老子都害羞了,咋个解得出来?”几个婢女听了忍不住掩口吃吃笑起来,圆圆脸的那个声音尤其清脆如铃。
左侧的沈涟却泰然自若,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换上新衣,仿佛天生便会享受这些一般。见我窘迫,轻声令婢女们都背过身。我匆忙解决,没换衣服,随便往身上撒了两把甲煎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