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氏缓缓地将匣子打开,李承乾虽然心中不屑,眼睛却始终黏在那匣子上。
匣子里头,果然是一块四方的乌木笔床,做功十分精致,长孙氏摩挲着那笔床,笑道:“那孩子想必十分珍视这笔床,保存得十分完好,真是有心了。”
李承乾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笔床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寻常的瓷器摆件,做什么要珍藏着。
正想着,长孙氏忽然在他耳边轻轻地“咦”了一声。还不待李承乾反应过来,长孙氏便已发现了,那乌木笔床下头,还有一件东西。
长孙氏将那物件取出来,端详许久,迟疑道:“这是埙吧,如此小巧,恐怕都不能吹奏。”
李承乾却猛地瞪大了眼睛。以他对房遗直的了解,那家伙对丝竹管弦,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若说他会有这么精巧的陶埙,李承乾是决计不信的。
那眼前这一切,难不成是幻觉?
很快,长孙氏的话就告诉他,那不是幻觉。房大木头,当真给他送了一枚精巧的陶埙。
长孙氏轻笑道:“没想到,直儿还有这样的雅兴,这陶埙瞧着,确实可爱得紧,只是不知道直儿会不会吹奏,下回再见到他,一定要问上一问。”
说着,长孙氏把那枚比他巴掌大一点的陶埙,放在他手上,笑问:“承乾喜欢么?”
李承乾用力将那枚埙握在手里,心内却如同翻江倒海,丝毫不能平静。
上辈子,称心最喜爱的乐器,就是埙。虽然称心拿手的乐器很多,但大多都是因为本职的需要,只有埙,是称心惯常随身带着的。
每当兴致来时,称心都会将埙取出来,吹奏上一段,吹入了神,连李承乾悄悄来到他的身边,他都不会察觉。
正因为这样,李承乾还跟那陶埙计较过。他半真半假地冲称心抱怨道:“你光顾着吹埙,倒将我冷落在一旁,一天有许多时间跟着陶埙唇舌交缠,怎的就不能分我一点。”
彼时的称心涨红了一张脸,嘴上抱怨着他的混账话,身体却很诚实,直接抛弃了那陶埙,主动献吻于李承乾。
爱人在怀的李承乾,再看那埙也不觉得刺眼了,反倒觉得因为这埙,才促使称心主动的满足感。
他这边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那头便听到了侍人的惊呼声:“王妃,小世子鼻衄了。”
李承乾猛地回过神来,就听见长孙氏焦急的呼喊:“承乾,承乾,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李承乾看着面前衣衫上星星点点的红色,小手一摸鼻端,果真都是血。
要是寻常的孩子,恐怕早就被吓得嚎啕大哭,可李承乾却心知肚明,他这血明明就是燥热攻心,想称心想的。
可这一切,看在长孙氏眼里,就全然不同了。李承乾不哭也不闹的模样,反倒让她更加担心,她急忙吩咐道:“琉璃,快着人去请尚药局的侍御医。”
李承乾莫名地有些心虚,不过脑补了些画面,怎料小孩的身子太弱,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实在难堪。
说来也怪,当李承乾回过神后,那血就渐渐止住了。侍御医来瞧过后,也只是指明了世子火气大,小孩的身子骨虚不受补之类的缘由。
太医在看诊,李承乾只好乖乖地躺着,脑子里却都是房遗直所送的那枚埙的模样。
这真是一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房遗直那么不懂风月的人,怎么就会想到送他埙呢?这一样礼,也不像是寻常人家送给孩子的东西。
李承乾觉得,他越来越看不透房遗直了。难不成他以前那副木头样子都是装的,骨子里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李承乾试图将房遗直那张脸与纨绔的行径划上等号,可光是在脑子里设想,李承乾就已经把这荒唐的想法给否决掉了。
房遗直要能开窍,当真母猪都会上树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承乾渐渐睡去。
周岁礼后的几日,李承乾被封为恒山王,算是沿着上辈子的轨迹,踏出了第一步。
与此同时,前线战场上,由八总兵率领的唐军与薛举的军队战了个平手,双方损失相当。唐军这一仗打得虽然不算漂亮,可到底是守住了底线,没让薛举的军队再下一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让称心吃惊的消息,在与唐军对峙的过程中,薛举本人病倒了,为薛举看病的巫觋,一口咬定薛举是被唐军将士的亡魂所扰,换句话说,唐军将士的鬼魂,索命来了。
明明是一顿无稽之谈,却成了薛举的心病。薛举不顾将士的劝阻,执意要在前线请僧人前去超度亡灵,做水陆法事。
然而这一劳民伤财的行为,并没有能够治好薛举的病,与此相反,他的病越来越严重,最后甚至到了米水不进,神思模糊的地步。
薛家军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是人心浮动,战力低下,唐军趁势返攻。薛举的儿子薛仁杲率将仓促应战,最终自然是兵败被俘。
这一边,李渊因为驻守长安,已经站稳了脚跟,可李密却因为率领着瓦岗军打洛阳,与隋大将王世充来了个硬碰硬。虽然李密数次战胜王世充,但瓦岗军也因此损耗良多,实力大不如前。
隋炀帝一死,王世充便立马拥戴镇守东都洛阳的越王杨侗为帝。杨侗可不如镇守长安的杨侑好拿捏,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过是王世充手中的傀儡。
王世充也不是李渊,他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唯一相信的,只有握在手中的权柄。面对杨侗这个傀儡皇帝,他是态度倨傲,言辞放肆,连表面的恭敬都不愿意维持。杨侗对他的不满日积月累,终于爆发了。
年幼而寡助的帝王,当然不会正面和王世充撕破脸,他一面咬牙忍着,一面派人暗地里联络尚未攻取洛阳的李密,言辞恳切地请来前来洛阳辅政,企图让李密与王世充分庭抗礼。
但有一点,年幼的帝王并没有料到。
李密和王世充打了这么久的仗,双方视彼此为世仇,不死不休。而当李密发现,王世充在洛阳大权独揽,为所欲为时,他十分干脆利落地回绝了杨侗希望他辅政的请求。
和王世充同朝为官,对方还权势熏天,一不留神自己连命都得搭进去,李密可不愿为杨侗做到这种程度。
他并不算无家可归,从年少时奋斗到如今,虽然霸业未成,他也已华发早生,但至少还有瓦岗军,作为他最后的依凭。
或许时间就是这么残酷,在李密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悄然老去了。
英雄迟暮,伴随而来的总是放浪形骸和力不从心。一向治军从严的李密,开始放纵自己的部下,他本人也过上了声色犬马的日子。既然等不到盛世的太阳,那便偏安一隅,及时行乐吧。
李密不动,不代表王世充不动。杨侗私下里的小动作,很快就被王世充知道了。趁着李密放纵懈怠的空档,王世充亲率两万精兵直逼瓦岗寨。而此时的李密,不仅没有充足的准备和周全的布置,对自己的部下,也渐渐开始不再信任,瓦岗军内部矛盾重重。
这一天,瓦岗寨派出的密探从洛水边上返回,探听来的消息是,王世充已经陈兵洛水,准备与李密决一死战。
以往胜利的经验,让李密对交手王世充充满信心。然而,他的部下贾闰甫却察觉到瓦岗军面临的危机。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主公,切莫大意轻敌啊,王世充在洛阳屯兵已久,如今实力早已壮大,而我寨中粮库空虚,将士们士气低落,若是贸然应战,恐怕......”
李密坐在上首,享受着美姬给他喂的葡萄,并不拿正眼瞧贾闰甫。他幽幽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会败给王世充。”
贾闰甫犹豫半晌,迟疑道:“若是不早做准备......”
李密如今连好话都很难听得进去,更何况是逆耳的忠言。他冷笑一声:“我看你早就盼着我兵败如山倒,然后你可以投奔洛阳的皇帝小儿吧。”
贾闰甫一口气堵在心头,他全心全意为李密谋划,换来的却是李密的诛心之语。
正僵持间,李密的另一位部下邴元真走了进来。他恭恭敬敬地给李密行过礼,这才温声道:“主公以往,在对王世充的战役上从未输过,如今那贼人若敢再犯,也一样是兵败的下场,贾兄也未免太过小题大作了。”
邴元真和贾闰甫不同,他比邴元真更早地摸清李密的心理。李密哪里稀罕当什么辅臣,他从头到尾想的,都是要自己单干,称王称霸,傲视群雄。然而如今的李密,已经听不进任何意见了,他以为背靠瓦岗好乘凉,却不知道瓦岗寨内部,早已成了一个空架子。
第二十二章
从殿中出来的那一刻,贾闰甫原本绷着的脸就彻底垮了下来。邴元真却笑着冲贾闰甫道:“闰甫兄,可愿赏脸陪小弟喝一杯?”
贾闰甫忧心忡忡的,偏偏主公不听他的,他又对眼前的情况束手无策,哪还有心思喝酒啊。
对于邴元真的曲意逢迎,贾闰甫极为不满,他禁不住伸手指着那满脸堆笑的人:“亏你还能笑得出来,如今外头是什么形式你我心知肚明,主公沉溺于享乐,你不仅不加以劝阻,还助纣为虐,简直可恶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