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元真慢条斯理地捏着他那把稀疏的胡子,笑眯眯地听贾闰甫把话说完,才从容地应道:“闰甫兄,你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贾闰甫却不理会他,脚步甚至还加快了些,像是不想再和他多说话。
才走出一段距离,贾闰甫才听见邴元真在身后叹道:“闰甫兄,你知道么,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贾闰甫的脚步顿住了。
“你是跟随主公的元老,多年来深得主公信任。而我呢,众所周知,我是翟让的旧部,翟让谋反,我也牵涉其中,主公待你,就算再不客气,那也是全身心的信任,可我不一样,这一辈子,主公看到我都会想到翟让,那是一把悬梁剑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
贾闰甫气道:“你胡说,主公岂是不能容人之辈,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邴元真嗤笑一声:“闰甫兄啊,主公已经不同往昔了。他对你尚且如此,若是我犯颜直谏,如今早就不知魂归何处了。”说着,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贾闰甫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是到了最后,李密依然没有听从贾闰甫的话,没能及早布置兵力应对王世充。一直到决战洛水的那一天,李密还做着他称霸天下的春秋大梦。
王世充的队伍准备充分,士气旺盛,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大军压境的气势。反观李密的队伍,因为长期缺乏训练,在面对强手时,这些需要以命相搏的男子,一个个双股战战,垂头丧气,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直到这时,李密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x_ing。双方就此展开了激烈的r_ou_搏和械斗,李密的队伍完全落于下风。
这一回历史的东风,没有再向着李密,李密麾下数员大将被俘,自己也被逼至穷途末路,率领残部向东逃出。瓦岗一系的势力,于此一役土崩瓦解。
贾闰甫也在被俘之列。
当他被押送到王世充的军营时,却赫然发现一个熟人——邴元真。
按理说,邴元真是李密的部下,理应像贾闰甫一般被五花大绑,等候发落。而眼前的邴元真分明是个毫发无损的自由人。
贾闰甫怔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指着邴元真骂道:“你......你竟然是王世充派来的细作?”
邴元真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笑容,他蹙眉道:“闰甫兄此言差矣,我哪里算得上什么细作,不过是替王世充办事罢了。”
贾闰甫还从未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被气得不轻。
邴元真见他这副样子,终于收敛起了笑容。他的语气寡淡而疏离,期间还隐隐含着告诫:“闰甫兄,我邴元真一向敬佩你的忠心,你是忠良,只可惜从未择得明主。我没有你那么大的抱负,你可知道造反当日,李密拿着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过一次了,这种滋味我不想尝第二次。在这乱世之中,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活下去,你或许会看不起我,但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
贾闰甫被押走了,他一言不发地任由身后的将士推搡着自己前行,明明身后的人,长着一样的皮肤,一样的眼睛,却凶恶得如同豺狼。那一瞬间,贾闰甫忽然不明白,自己长久以来费尽心思地辅佐李密,究竟是为了什么。
却说李密一路东逃,逃到武牢关附近,已是精疲力竭。他翻身下马,瘫坐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着,正准备打开水囊喝一口,却发现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李密气愤地将水囊一扔,冲身后的兵士道:“想我李密,少时接管瓦岗寨,征战一生,杀敌无数,没想到最后竟落得个败走武牢关的下场,如今更是连喝口水都困难。”
那将士是个极忠心的,一听这话便立刻道:“主公请稍候,我这就替你去寻水。”
李密却抬手止住了他,颓然道:“罢了,都已经落到如今这副田地,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们。古有楚霸王无颜见山东父老,今有我李密愧对瓦岗众将士,为今之计只有我以死谢罪,你们再拿着我的首级,另择新主吧。”
众将士一听这话,哪里肯依,一个两个纷纷上前圈住李密的手脚,愣是不让他将佩刀抽出来。部将柳燮更是哭喊道:“主公,现下还未到穷途末路之时,您可千万不要放弃啊。”
李密见状,也红了眼眶:“这天下之大,哪儿还有我李密的容身之处啊?”
这原本只是一句悲凉的感慨,不想柳燮听到后,却渐渐地止住了哭声。他抹了把脸上的泪痕,正色道:“主公,还真有一处。”
李密也愣了,好奇道:“何处?”
柳燮缓缓道:“长安。”
长安?这个地名对李密来说有些许陌生,自从选择攻打洛阳以后,他将全副精力都放在洛阳上,再无暇他顾。这一耗,就将自己耗到了气数将尽的地步,对长安现今的形势,李密着实不大清楚。
“长安现下如何?”李密问道。
“您还不知道,长安已经换了新主,改姓李了?”
“李?”李密有一瞬间的恍惚,而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李”,指的是李渊,那个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同样出兵反隋的诸侯。
“李渊据五郡之兵,拿下长安以后,改立杨侑为帝,改元义宁,前不久连戏都不做了,直接自己登基为帝。唐军刚刚和薛举的军队交过手,本来两方势均力敌,可那薛举不知怎的,忽然就重病缠身,没能救得过来。唐军白白捡了个大便宜,把薛家军打了个落花流水。”
李密怔怔地听着柳燮的话,只觉得恍如隔世。
第二十三章
李渊都登基了,而自己此刻正慌不择路地逃跑,这巨大的落差让李密一时僵在了原地。
柳燮见状,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主公,您还记得当日那李渊求您庇佑时说的话么?”
李密颓然地摇了摇头:“今时不同往日,当日他口口声声说与我同宗,那是有求于我;如今我沦为丧家之犬,他又怎肯承认当日之语。”
柳燮见李密油盐不进,急得险些哭出来:“主公,纵观这天下,也就李渊与您素无怨仇,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能够保住x_ing命,又何愁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李密喃喃道:“素无怨仇么......”这乱世的枭雄,哪有不想取他李密项上人头的?宇文化及、窦建德、王世充,全都盼着他快些进那黄土堆里,至于李渊,表面上和他称兄道弟,嘴上说着坚决拥护李密登基,可结果呢,自己先一步登上了皇位。
若真比起狠来,其余的人或许都比不过李渊。他能在隋炀帝手下韬光养晦这么些年,还能在乱世争雄中偏安一隅。如今细想,不动声色的李渊,着实是个狠角色。
然而如今的李密,除了投奔李渊以外,想来也没有别的办法。
秦/王/府内,段志玄等将领聚集在书房之中,冲李世民道:“殿下,我听说那李密往长安来了,据说是败给了王世充,来投奔陛下的。”
李世民颔首道:“那李密具有领兵之才,若真能为大唐所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段志玄惊讶道:“难不成陛下真的会将他留下来?”
李世民冷笑道:“何止留下来,父皇必定会好酒好r_ou_地招待他,过些日子还会封王拜侯,父皇最爱的,不就是招抚感化那一套么,更何况,算起来父皇和李密确实没什么大的过节。有句话说得好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李密若真能为父皇所用,自然是一把利刃。”
段志玄停顿了好半天,才吞吐道:“我可没有那么广阔的胸襟。”
李世民笑了:“所以,你只是一个武将。”说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在座的诸位,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我也不瞒你们说,这些年我四处征战,承乾出生以来,我都没能见上他几面。我李世民或许对不起王妃,对不起世子,可绝不愧对父皇。”
一众将领全都沉默了,他们知道,秦王说的是事实。
“这大唐的江山,少说有一半都是我带着你们打下来的。试问李密来了,对谁的影响最大?不是太子,也不是齐王,而是我。”
这下子,大家都听明白了:李渊要让李密为他所用,就必然会善待李密。而他起用李密的背后,却存了打压秦王,分减李世民兵权的心思。
急x_ing子的段志玄已经耐不住拍案而起:“真是岂有此理,这跟卸磨杀驴有什么两样,分明就是亲兄弟,凭什么太子就得捧着,您就被打压。”
是啊,凭什么呢,凭他的哥哥李建成比他更早从穆皇后的肚子里出来;凭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王爷;凭他李世民功高震主,连李渊都不由忌惮三分。
段志玄的话,就像一根针扎在李世民的心上,伤口不大,却很疼。
他的这些兄弟,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混出来的,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可光有这些武臣,还远远不够,光有这些,还不能保障自己手上的权柄不被皇帝一点点转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