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看着那一纸供状,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栽倒下去,幸亏侍从及时扶住,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儿来。
太子谋逆,兹事体大,李世民先一步将李承乾软禁在别宫,下令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会同一应重臣审理此案。
曾经风光无限的太子,一夕沦为阶下囚,连带着侍卫对他也不再恭敬。李承乾离开东宫时,面对着满室琳琅的财宝,却只带走了那个小木人。
称心跟在李承乾身后,看他拖着不便的腿脚,一点点地朝别宫挪去,从前对他毕恭毕敬的宫人,全都避之不及。
在别宫荒凉的苑内,李承乾将那木人摆在案上,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含着几分歇斯底里,听得人心底发寒。
“称心,在你眼里,本宫一定是个废物吧,堂堂皇太子,连替你报仇都做不到。”李承乾的指尖,抚摸着那小木人已经模糊了的眉眼,沙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柔:“不过,这样也好,本宫终于能到黄泉路上陪你了,太子谋逆是死罪,你放心,不会太久的。”
称心心头一片酸楚,他拼命地张开喉咙,冲李承乾喊道:“殿下,奴在这儿,您回头看一眼,奴就在这儿。”
y-in阳相隔的两人,一个睹物思人暗自垂泪,一个泪眼婆娑束手无策。在别宫,时间仿佛特别漫长,李承乾挥退了所有仆从,将自己一个人困在房内。
他原打算谁也不见,就这样困上一辈子也是好的,然而这一日,他却迎来了太宗李世民,这位他曾经最敬爱的父皇。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李世民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李世民进屋时,那小木人原本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李承乾却倏地将它藏进了怀里。李世民留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却并没有说破。
他只是像从前父子俩促膝谈心那样,试图靠近李承乾坐下,缓缓开口道:“承乾,父皇不明白。”
见李承乾面色淡漠,却没有别的举动,李世民继续道:“朕自认从未苛待过你,吃穿用度按的都是太子的份例,你罹患足疾,凶险异常,朕为你寻遍天下的名医,又请来高僧为你祈福,在为君之道上,朕更是为你请了德高望重的名师,你瞧瞧如今的东宫,于志宁、张玄素、还有房玄龄、魏征,哪个不是名满天下的贤达之士。承乾,你扪心自问,父皇这些年为了培养你,费了多少的功夫和气力,你怎么......”
李世民说着,竟然哽咽起来,李承乾闻言,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明是血r_ou_相连的父子,此刻却形同陌生人。
李承乾毫无征兆地双膝一软,跪倒在李世民面前,颤声道:“孩儿如今,只求一死,望父皇成全。”动作间,他怀中的木人掉了出来,滚到了李世民脚下。
李世民弯腰拾起那木人,当他看清木人的眉眼时,止不住浑身颤抖道:“你就是为了他,什么都不顾了?你置大唐江山社稷于何地、置父子亲情于何地、置天理人伦于何地?”仿佛为了确认一般,李世民再次仔细端详木人,即便愤怒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实在刻得太像了。
“为了一个称心,你要弑父?”李世民深吸了口气,抬手狠命一砸,那木人遭此一劫,霎时间跌得四分五裂。
木人的碎屑残骸,让李承乾想到了称心残缺不全的尸体,他只觉得头痛欲裂,禁不住双手捂着太阳x_u_e,发出了崩溃的哀嚎。
李世民痛心地看着这个曾经让他自豪的儿子,像个疯子似的去拾那摔成碎片的木人,心神巨颤的皇帝一下子跌坐在了凳子上。
也不知道捡了多久,李承乾小心翼翼地拼合着木人的尸骸,却在最后关头发现,还是缺了一部分。
就像人死不能复生一般,摔碎的木人再也无法还原了。
李承乾愣愣地瞧着手中残缺不全的木人,双目煞红地看着皇帝,李世民几次伸手想将他搀起来,最终还是作罢。
称心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太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如果可以选择,他情愿永远不要遇上李承乾。若是不遇见,李承乾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变成一只折了羽翼的苍鹰。
李世民离去的时候,李承乾看见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背,没有被冠冕遮盖住的地方,跑出了几缕银丝。
他的父皇,真的不年轻了。
第五章
李世民寂静无声地离去了,他和李承乾之间,因为彼此的执念,留下了太多创痕,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不忍心将李承乾置于死地。
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嫡长子,他还记得当初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满心欢喜地为他取名为承乾,期间的确包含了自己的小私心,希望这个儿子能够继承大唐的百世基业,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储君,可如今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太宗走后,李承乾的生活更加放浪形骸,他似乎料定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抓紧这最后一点光y-in及时行乐。
在李承乾全然放纵自我的同时,司空府的书房内,房玄龄来回踱着步,房遗直站在书房的一角,沉默地望着父亲。
“直儿,你说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太子谋逆是重罪,按律当斩,可中书、门下的敕文递上去那么久,陛下那头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房遗直思索了片刻,应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说到底是为人父者,与太子的感情素来亲厚,恐怕......”
房玄龄低叹一声:“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难不成就是我大唐的宿命?罢了,太子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他落到如今的下场,我这心里也难受,索x_ing向陛下求个情,顺道探探圣意。”
房遗直走上前去,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太子倒了,这天是铁定要变了。”
李承乾没有想到,他做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最后却等来了贬为庶人,流放黔州的诏令。内侍监将诏令交到他手上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景是太宗身边的老太监,也算是看着李承乾长大的老人了,他望着李承乾赤红的双目,以为是废太子劫后余生激动所致,禁不住叹息道:“您千万珍重自己,切莫辜负房阁老的一番心意啊。”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陈景,那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房阁老?”
陈景颔首道:“房阁老和房尚书等人,奏请陛下网开一面,这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李承乾恨声道:“房玄龄,房遗直!”他不会忘了,当初是他们力主赐死称心,到了今天,却又执意给他这个一心求死的废太子一线生机?
多可笑啊,像是铁了心不让他和称心团聚,李承乾觉得,或许是他上辈子欠了这对父子,房家人才这样处处与他为敌。
他不知道,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称心,在听到诏令的那一刻有多高兴,不论太子变成什么身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陈景被李承乾的模样吓了一跳,宣读完诏令,就匆匆地离去了。
变为庶人的李承乾,身边再也没有侍从,太子妃苏氏因受牵连,也只能换上荆钗布裙,随太子一同踏上流放的路途。
这一回,两人之间当真是相敬如“冰”。
李承乾的足疾在离宫后愈发恶化,原本养尊处优的身子,根本受不得贫寒的苦处,不到两年时间,整个人便瘦脱了形,而太子妃从小到大,过的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成为庶民以后,连基础的经济来源都没有。
每当苏氏从睡梦中惊醒,都会试图摸摸自己的心脏,以确认自己是否还存活于人世。
这样噩梦般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李承乾也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这段日子,他与苏氏的关系虽然冷淡,但成为了贫贱夫妻后,反倒没有心思再相互计较了。
他们像是两个溺水的人,靠一根浮木生存着,再没有资格去抱怨什么。许是已经病入膏肓,李承乾更愿意想些开心的事,记忆中那些和称心度过的时光,都被他一一回味过。
他也不在意苏氏的冷漠,偶尔还会回赠一个笑脸。谁也不知道,这一切都被称心看在眼里。
和两个被生活磨砺到妥协的人不同,称心大概是他们之中,唯一不认命的第三人。他看着李承乾躺在那胡床上,阳光都不能温暖他颤抖的身子,心头涌上一阵愧疚和悔恨。
他自问最初遇上李承乾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他深爱着的那个人,应当坐在大兴殿的宝座上,君临天下,而不是在苦寒之地了却余生。
身为一个伶人,称心不懂得治国理政的道理,可他心里明白,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离那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又怎么会甘心老死在这穷乡僻壤呢。
李承乾的状态,苏氏当然最清楚,待到最后的时刻,她听见李承乾的低唤,唤的是她的小字:慧茹。
她俯下身子,半蹲在那胡床旁,含泪笑道:“殿下,你从未这样唤过我。”
李承乾用尽全力握住苏氏的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没想到,到头来陪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
苏氏手下略一挣扎,最终还是没有把手抽出来。即便穿着朴素,苏氏的身上,还是带着高门贵女的气场,她的眉眼虽不惊艳,却很耐看,只是那眉宇间,总有股化不开的愁绪,硬生生地将人衬得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