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闻言,脸上也无甚悲喜,只是淡淡地道:“殿下说笑了,我们是夫妻,理应携手到最后。”
话语中,是她这些年来惯常的淡漠,李承乾依稀记得,在称心刚离去的时候,苏氏还是很积极地试图缓和夫妻关系的。然而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苏氏的心,早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死了。
李承乾满脸病色,眼睛却格外地明亮,他轻声道:“慧茹,你恨我么?”
苏慧茹的脸色变了变,心酸、愤懑、犹疑、不忍混杂在一起,最终还是抛下了一句:“恨。”
李承乾等到了回答,和他想象中的一样,苏氏从来就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同样的,恨也就是恨。
苏氏攥紧了李承乾的手,哑声道:“我京兆苏氏,虽然无法和韦氏,杜氏相比,可也算得上是关中的名门望族,如若不是嫁与你为妻,我今日仍旧是锦衣华服的贵女,你既曾为太子,却又不守住那个位子,摔得粉身碎骨还要拉上我陪葬,我哪能不恨呢?”
称心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他觉得自己像是撞破了个大秘密,本能地替李承乾不平起来。
李承乾却早有所料般挤出了一丝虚弱的笑容:“慧茹,这一世,的确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重活一世,我必定放你走,愿你择得如意郎君,安乐一世。”
敏感如称心,马上觉察到了李承乾话中的诀别之意,赶忙打起十二分精神,目不转睛地留意着李承乾的状态。
苏慧茹大概也察觉到了李承乾话中的不祥,她难得冲李承乾露出一丝笑脸:“你莫要哄我,哪有这样的好事,若真能重活一世,我宁愿做那塞外的胡马,能撒欢儿疯跑,再也不被拘在高墙之内。”
李承乾也跟着笑起来,苏慧茹平日里极少坦露心迹,谈兴正浓间瞥到李承乾深陷的眼眶,心头蓦地浮现出一个词:回光返照。
她终究是忍不住落泪了,纵使她不爱李承乾,却无法忘记这些年与他相依为命的日子,如果李承乾走了,就真的剩她一个人了。
苏慧茹抹了把脸,笑道:“我才想起来,药还熬着呢,我去瞧瞧。”
李承乾无力地点点头,看着她掖着裙角飞快地跑出去,听着身后隐约的哭泣声,从怀里掏出了那枚伤痕累累的小木人。
第六章
称心看见李承乾,一面吃力地用袖子将小木人擦干净,一面轻声道:“称心,我将你扔下这么久,黄泉路上,你还会不会等着我呢?”
称心就站在那胡床边上,他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至少李承乾到了这个时候,心里还念着他。
“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宁愿做个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换得你常伴身侧,相守一生。”
称心双目放空地看着某处,喃喃道:“可是,我希望看到殿下,君临天下,受百官朝贺的模样,若是没有称心,殿下就不会伤心难过,不会颓靡不振,一切因我而起,是我的罪业。”
称心的话,李承乾听不见,他只是用大拇指,缓缓地摩挲着那木人。四周静悄悄的,苏氏看药未归,李承乾默默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般。
称心守在李承乾身边,将头倚在他的胸前,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不知过了多久,苏氏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她轻声唤道:“药熬好了,赶紧趁热服下吧。”
躺在胡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苏氏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称心看着她颤抖地伸出手,探了探李承乾的鼻息,顷刻间手上端着的药碗便跌到了地上,乌黑的汤汁溅了一地。
贞观十八年腊月,废太子李承乾卒于黔州,太宗大恸,令以国公之礼葬之。
称心只记得,自己伏在李承乾的胸口,也不晓得是李承乾的胸膛太过于舒适安逸,还是哭累了,明明无需休息的鬼魂,却一觉睡了过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窝在一个软软的怀抱中。
耳边传来了妇人低声的拍哄:“直儿好乖,不哭也不闹。”
一旁有人应和道:“可不是么,小郎君x_ing子随了房城尉,温和雅正,瞧瞧这模样,多俊俏啊。”
称心嗅着妇人身上隐约的暗香,判断出那是雀头香的香气,此香对妇女产后调养有益,既可以配以姜、枣煎服,也能够调入香料,制成香膏、香饼。
两人正说着,一个男子神色平静地进了屋,看到妇人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才露出些笑意来。
“芷娴,辛苦你了,这些日子,直儿可还安分?”那男子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妇人怀中的孩子,想要伸手抱一抱,却又有些犹豫。
还是妇人主动将孩子小心地送到他怀里:“直儿很是乖巧,打从睡醒到现在,都没有哭闹过,许是见到阿耶,心中欢喜吧。”
男人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感动地望着妇人,轻声道:“芷娴,你放心,我不会在隰城尉的位子上呆一辈子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寻得明主,带你离开这儿。”
男人的话让称心心头一颤,隰城县是并州西河郡的一个小县城,在称心对官职不甚清晰的了解中,还当真知道一位人物做过隰城尉。
从前他陪在李承乾身边,因为太子对房家父子的谏言有诸多不满,房玄龄曾在隋朝被贬官的黑历史也被李承乾反复念叨了几遍,兴起之时还手把手地教称心写过“隰”字,因此称心对这个官名记得格外清晰。
有“房谋杜断”之誉的宰相房玄龄最落魄的时候,就曾是隰城尉。联想到方才那妇人称呼自己为“直儿。”称心霎时间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哇哇大哭。他一哭,男人便慌了手脚,一时间哄也不是,放手也不是,只好生硬地道:“直儿,莫哭,我房家的儿郎,多是坚毅果敢之辈,轻易不会落泪。”
话音刚落,孩儿的哭声确实收住了,只是两眼一闭,有些不悦地扭了扭身子,不再看房玄龄。
没有人知道,此刻称心有多惊骇,如果他所料不错,这一世他竟然成为了齐州房氏的长子,房遗直。
在称心有限的认知里,他只知道,太子李承乾和这位比其年长八岁的伴读极不对盘。房玄龄是先立业、后成家的坚决践行者,在其妻卢氏诞下房遗直的那一年,房玄龄已过而立。房家家学渊博,房玄龄也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多年来一直将房遗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房玄龄的x_ing子比起魏征要温和许多,但在进谏方面,面对东宫太子李承乾,还是十分尽责的,房遗直的x_ing情,则像足了他的名字,刚直不阿。身为太子伴读,他的耿直让李承乾烦不胜烦。
尤其是在对待称心的事情上,房遗直的反对让李承乾极为不悦,偏偏他又搬出那套于礼不合、有悖伦常的说辞,堵得李承乾哑口无言。
自己怎么就成了他?更让称心头疼的是,他成了房遗直,那么称心身体里的魂魄,难不成是房遗直的?
卢氏从房玄龄手中接过孩子哄着,只觉得怀中的孩子表情格外有趣,一时愣愣地瞧着某处,一时又皱眉嘟嘴,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彼时的房玄龄,还是个芝麻官儿,一家人过得十分拮据,可城尉一职十分清闲,房玄龄也因此有了许多时间来陪伴家人。
眨眼的功夫,称心已经四岁了,这一年是隋大业十一年,隋炀帝杨广当政时期,而李承乾生于唐武德二年,换言之,李承乾还未出世呢。
一想到太子尚未出世,称心就莫名地想笑。一不留神,前额就被轻轻地敲了一下:“笑什么,专心念书,回头阿耶要考察《千字文》。”
称心顽皮地吐了吐舌头,低下头专心背书。房玄龄对他的学业要求极严,隰城县是小地方,没有博学之士,房玄龄便亲自教导儿子。
称心本就是成年儿郎,自控力自然比普通的孩童要好,上一世在太常寺当伶人的经历,让称心明白:想要入仕得到皇帝的重用,学识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在初唐这样人才辈出的年代,更是要出类拔萃才能拔得头筹。
因此,称心学习极为刻苦,功课也领悟得极快,有时甚至到了让房玄龄都惊讶的地步。小县城的特色,便是屁大点事儿也能传开去,这一来二去,房家长子的神童名声传遍了全县。
第七章
等称心将功课背好,转头就见房玄龄嘴里衔着一根麦秸,目光悠远地望着天际。称心知道,小小的庭院,全然困不住眼前人的雄心壮志,他就像一只蛰伏待机的苍鹰,全神贯注地寻找着能让他效忠的猎手。
隋末乱世,群雄逐鹿,大业十一年,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
称心轻叹一声,开口道:“阿耶,我背好了。”
房玄龄从怔愣中回神,看着儿子粉雕玉琢的小脸,朝他招了招手,称心走上前去,规规矩矩地跪坐在褥子上。原以为房玄龄会像往常一样考察他,可这一回,房玄龄没有考他《千字文》,而是缓缓道:“直儿,这天下要大乱了,隋的江山,眼看就要毁在二世的手里了。”
称心面上偏着头,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内里却听得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