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举国上下都在议论,皇帝浩浩荡荡北巡,怎料被那突厥的始毕可汗围在了雁门,若不是部下率兵救驾,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
房玄龄说完,见称心目光闪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登时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你还小,放心吧,就算真的变天了,隰城县是个小地方,还能有一段太平日子,让他们去争吧,如今一时的胜负作不了准,只看日后鹿死谁手了。”
称心知道,房玄龄嘴上说着不急,可心里却比谁都急,有唐一世,文人墨客都重诗与经文,可房玄龄在教他的时候,总是时不时给他讲些天下大势和为君之道,有着这样的眼界和见识,房玄龄又怎么会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城尉呢?
这位智谋过人的李唐开国元勋,为了寻得明主,真的等得太久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到了大业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机会终于被他等到了。
打从雁门关一役,隋炀帝元气大伤,即便是心高气傲如他,也没有再提征突厥和高句丽之事,他乘着那艘用无数百姓血r_ou_筑成的大龙舟,从洛阳去到江都。曾经的宏图抱负,都消磨在了美人温软的怀抱里。
天下群雄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隋炀帝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时间举国上下,烽烟四起,西有朔方梁师都、南有梁王萧铣、北有“定杨可汗”刘武周,更遑论窦建德、李密等人,国境之内,早就被瓜分得山河破碎。
房玄龄取出一叠子竹片,逐一放到称心面前,轻笑道:“直儿,这些年我也教了你不少天下事,若是从这些人之中挑一个跟随,你会挑哪个?”
称心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些竹片上,刻的是一个个地方割据势力头子的名字。称心在一堆竹片中翻找着,猛然间眼前一亮。
没错,他看见了唐高祖李渊的名字。
房玄龄一直留意着儿子的表情,见他终于从一堆名字里挑出了李渊,诧异地挑眉道:“为什么是李渊?”
在这个问题上,称心是占了先知的便宜的。但是面对着饶有兴致的房玄龄,他总不能说将来李渊会建立大唐吧。
聪慧的少年仔细想了想,前世的房玄龄,也是再三考量后投到了李渊的麾下,准确的说,是成为了李渊次子,李世民身边的谋臣。
既然房玄龄会选择李渊,就代表李家父子,在这场角逐中,拥有充分的优势。
称心思索良久,应道:“孩儿觉得,李渊出身关陇士族,和皇帝原本就沾亲带故,在稳定集团内部的人心时,比其他的割据首领要占优,其次,李渊手中握的,是朝廷最精锐的兵力,窦建德等人虽然兵员众多,可大多都是农民出身,真要交起手来,并不占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称心指着沙盘上,渭水以北的位置:“李渊的次子李世民,是个极擅领兵打仗的狠角色,李渊,有个好儿子。”
房玄龄听了儿子的长篇大论,久久回不过神来,在称心的记忆里,他还是头一回笑得那么开怀。
“他李渊有个好儿子,我房玄龄又何尝不是,直儿,你真的太让人吃惊了,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谋略和眼光,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称心话音刚落,自己也愣住了。前世他对朝堂政务,天下局势一窍不通,终日里与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为伴,而如今他却坐在房玄龄面前,侃侃而谈着力量权衡,当真如同置身于梦中。
房玄龄见称心得了夸赞,脸上却并没有流露出多少喜色,暗暗心道:宠辱不惊,必成大器。
房玄龄抬手指了指沙盘上的晋阳:“直儿你看,这就是晋阳,它的北面,就是对中原虎视眈眈的突厥,皇帝派李渊镇守此处,恐怕也是知道,他手中的兵力,能够与突厥抗衡,而长城之内,又有刘武周等人遏制李渊,皇帝这才将晋阳交给他。”
听了房玄龄的分析,再结合沙盘一看,称心才发现确实如此,李渊的处境着实不太妙,且不说北方的突厥,那是一群贪得无厌的狼,单说太原周边,就已经是强臣环伺,隋炀帝让李渊兵权在手的同时,也利用各方的力量牵制着他。
“直儿,如果是你,面对李渊的处境,你会怎么办?”房玄龄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来考儿子。
这一次,称心犯了难,他盯着那沙盘看了许久,吞吐道:“孩儿惭愧,只能想到集五郡之兵这一条。”
房玄龄笑了:“你小小年纪,能够想到这一条,已经十分难得了。”所谓集五郡之兵,就是指集太原、雁门、马邑、楼烦、西河五郡的兵力。李渊想要夺取天下,就必须把四周小的割据势力先清除掉。
称心挠了挠头,冲房玄龄笑道:“阿耶,快教教我。”
房玄龄拍了拍他的肩:“走吧,随我去见县令。”
称心只好跟着房玄龄回到正堂,隰城县令是个小矮个子,两鬓都显出了白色来,每回见到称心都乐呵呵的,在称心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位慈祥的长辈。
第八章
然而这一次,隰城县令脸上,神情却有些严肃。照例一番寒暄过后,称心便立在一旁,看那县令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玄龄啊,你说你这......”
房玄龄摆了摆手:“我心意已决,你也无需再劝了,今日就当是我们父子俩饯行吧。”
县令长叹一声:“这大隋还没亡呢,你怎么就......”
房玄龄饮了口茶,浅笑道:“是啊,不过这眼看着,气数就要尽了,更何况你是知道的,即便是隋不亡,当今陛下也不会用我的。”
没有人比隰城县令更明白房玄龄话里的意思,房家是书香世家,房玄龄更是曾经官拜东宫羽骑尉,虽然在遍地高官的京城,羽骑尉一职不过从九品,可到底是个京官。遗憾的是,房玄龄的运气实在太差,隋文帝的嫡长子,东宫太子杨勇,竟然被废黜了。
作为东宫的僚属,哪怕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房玄龄还是被波及了,原本大好的仕途,就这样断送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当今皇帝杨广,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当然也不会容许杨勇曾经的僚属掌权。
房玄龄看着县令纠结的表情,劝慰道:“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当今陛下暴虐,也不是我心中的明主,我房玄龄若真下定决心辅佐一人,势必毫无保留,陛下容不下我,我也瞧不上他。”
这大逆不道的话将县令吓得险些喷出茶来,连连摆手道:“玄龄,慎言,慎言啊。”
称心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着,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也无论李承乾有多不待见房家父子,称心一直十分敬佩房玄龄的为人。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那县令见房玄龄心意已决,只能叹道:“乱世之中,能臣自当择良主而栖,既然你已经打定主意,我也不强留你了,切记,万事小心。”
待那县令走后,房玄龄将称心叫到跟前,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衫:“直儿,愿意随我去渭北么?”
称心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疑惑道:“阿耶是想?”
房玄龄低叹一声:“阿耶带你,去见你口中神勇无比的李世民。”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称心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次日清晨,房家三口人便踏上了前往渭北军中的路途。称心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上,一路上看到许多沿着官道乞讨的人,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消瘦,而且以老者与孩童居多。
称心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他看了看自己怀中的胡饼,刚想将它分给那些饥民,却被房玄龄按住了手。
“阿耶?”称心诧异地望着房玄龄:“我想把这饼,分给他们。”
房玄龄的笑容有些苦涩:“傻直儿,你就算把一张饼分完了,又能帮的了多少人呢?沿途这么多饥民,你若是给了一个,饥民便会一拥而上,到那个时候,你又能怎么办呢?”
称心闻言,咬咬牙还是将胡饼收了起来,他不死心地问道:“难道就见死不救么?”
房玄龄摸了摸他的头:“直儿,现在的你,连保全自己都做不到,又谈何救济百姓呢?你要记着,我们到渭北去投奔李世民,为的不是求一个温饱,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官道上不再有饥民,那些如今面黄肌瘦的孩子,能够在治世吃上饱饭。”
称心被房玄龄眼中的坚决震撼了,他喃喃道:“我明白了。”
马车载着三人一路疾驰,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原本出生于武德年间的称心,完全不能想象史书中所描述的,饿殍遍野的景象。
然而即便民间已经萧条成这样,皇帝陛下的行为,却没有半点收敛,他终日醉生梦死于江都,全然忘了不久前,才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去营建洛阳。
这一日傍晚时分,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冲房玄龄道:“郎君,前头就是李大都督的军营,马车恐怕不能放行。”
房玄龄摆手道:“无妨。”他下了马车,眺望着暮色下肃穆的军营,牵起称心的手:“直儿,我们到军营里去。”
不出所料,两人走到军营门口,就被守卫拦住了去路:“来者何人?报上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