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一过,明年四月,全杭州的人又能喝上无忧茶坊的新茶了。
……
连续好几天,王盟每次给吴邪送账本都见他半躺在藤椅上发呆,手边的小茶几上一杯龙井,干巴巴的黄绿片子在水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那水却依旧清澈透明。
三天三夜了,它们怎么还不沉呢?吴邪想。
店老板接过账本,冲王盟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随手往杯里又洒了把茶片,旧的被压到水下,旋即跟新茶混合在一起又浮了起来,依旧是薄薄硬硬的小片,叶尖上沾着一点水珠。
无线电里正播放东线北伐军离开杭州的消息,甜腻的女音一遍遍重复:“……国民革命必将成功,我中华民国必将迎来真正的共和!”
王盟奇怪的端起茶杯,不由惊叫了起来:“老板,您拿凉水泡什么茶呢!”
吴邪没回答,把杯子又放回桌上,苦笑着说:“我有迷魂招不得啊。”
……
前线的消息不断传来,北伐军去了富阳,桐庐,金华,衡州,在南昌与奉系军阀决一死战,吴邪听说那一仗打得极其惨烈,第一营登城时二十分钟全营覆灭,围城四十天无法攻克,连以下的士兵几乎尽皆牺牲,曝尸城下无法收取。
那时吴邪与大家一起聚在书店的地下室里长久沉默,寂静中只剩下发报机的嘟嘟响声,吴邪的手抖的拿不住笔,有人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说放心,至少他没事。
胖子递过来一小沓纸条,每一张上都排列着一串电码,下面用铅笔浅浅的写着翻译好的文字,吴邪把纸条按顺序在桌上摊开,拼出的不是战报,不是布置任务,短短四个字,两个词,第一个是“平安”,第二个是“保重”。
“我们告诉他已经联系到你,这是他给你的。”胖子说。
张起灵离开后的第十二天深夜,一个发福的中年人敲开了无忧茶坊的门,跟着他吴邪再一次去了张起灵带他来过的书店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许多人聚在一起忙碌着,有些他在聚会时见过,有些则是新面孔,带他来的中年人被大家叫做胖子,专门负责组织的联络工作。
“战时通信不便,也容易被截获,我们一般用这个。”胖子大喇喇的拍了拍发报机:“有什么要说的交给我,替你传过去,不收钱。”
后来吴邪便一直用这种方式跟张起灵保持联系,他慢慢跟书店里的人熟悉了,胖子很照顾他,也爱开些不着调的玩笑,有时战事紧张,吴邪几乎全凭着胖子的调侃才笑的出来。那段时间他读完了《资本论》,天天坐在桌前研究俄国革命,陈独秀和胡适先生著作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李大钊的演讲词《布尔什维克的胜利》几乎倒背如流,胖子咧着嘴说你干脆归顺组织得了,吴邪却每次都摇头,不肯。
政治对于他来说像隔着河看对面的火,再热闹也烧不到自己身上。他对“主义”的执着更多是出于想念,心里装了一个人,他的思想,信仰,经历和现况无不吸引着他,吴邪想,了解的多一些,就能离张起灵更近一些。
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最纯粹的思念大抵如此,寻觅着他走过的路,读他读过的书,待在有人会提起他名字的地方,有关他的东西,哪怕只言片语都是好的。胖子不屑于了解吴邪的心思,但他很愿意跟这个聪明好学的年轻人分享他们的主张和信仰。
“一个国家该走的路必须与它的本土文化和国民精神息息相关,因此照搬英法之革命必将失败,中国被列强欺压近五十年,像你一样的资本家没几个,却有数以万计的工人和农民,如果将这些力量利用起来,我们可以创造中国式的‘庶民的胜利’。”胖子说。
“革命不是煮水烹茶,更不是以死为目的,但它确实要伴随着流血与牺牲,在毁灭一切之后,我们才能迎来统一的契机。”
吴邪若有所思的放下书:“你们需要枪。”
胖子打了个响指:“要不然你以为你家小哥在干什么?”
……
轰轰烈烈的北伐战争由南至北席卷大半个中国,前线的消息和指令一条条传回来,再经胖子转到吴邪手中。武昌城被攻下时吴邪得到了一份阵亡者名单,长的让人不忍卒看,一条条年轻的生命陨灭了,死在最繁华的街区,死在每个人都熟悉的地方,却连一个栖身的墓x_u_e都没有,只能集体掩埋在大东门对面的洪山上。
“一寸山河一寸血,不断有人加入队伍,又前仆后继在攻城中牺牲,有些甚至还来不及登记名字。他们中有学生,有护士,牺牲人数之多我们根本无法详细统计。武昌城内百姓断水断食,饿死者不计其数,外有北伐军炮弹,内有吴佩孚败军抢劫,苦不堪言。”张起灵的信中写道,吴邪捧着那封信禁不住哽咽,他甚至能想象的到张起灵在写下这些字时冷峻到无表情的脸和心中压抑的痛苦。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生离死别,才能做到时刻坚毅淡漠如磐石呢?吴邪双手抱着头喃喃自语。
我敬爱的人,当你看到你挚爱的土地上同胞相残,当你亲手掩埋并肩作战的挚友和兄弟,当你向沉睡中的城池下达投下第一颗炮弹的指令时,是不是也曾跟我一样止不住全身颤抖?
吴邪在昏暗的地下室中疯狂思念他的恋人,但他知道张起灵所承受的煎熬一定是他百倍之多,他就像一棵长在戈壁的胡杨,无论风沙和烈日都独自承受,仿佛不知道痛苦,也根本不愿意躲避。
胖子拍拍吴邪的肩膀,破天荒的没有开玩笑。
“别想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所做的一切,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创造一个全新的,再无军阀混战与党派之争,再无列强欺压的锦绣中国。”
第50章 事变
频繁的战事和行军让他们根本无法保持书信联络,吴邪太想跟小哥说说话了,他开始跟胖子学习摩斯电码,每天在茶坊打烊后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电文加密和解密。他很用心,没多久就掌握了密码通信的基本知识。
“小哥,这是我自己发的第一封电报,我跟这里的人相处的很好,每天读书,学了很多东西,我对最近日益频繁的罢市和游行并不十分认同,但我开始理解你的信仰了,也许等你回来咱们可以继续讨论。”
“小哥,杭州成立了工人夜校,我偶尔会去讲课,教人读书识字,我自己都不相信一个商人竟然当起教书先生来了,这真是你的功劳。”
“今年秋天茶坊做小包杭白菊生意,赚了不小一笔,不过家里缺人手,王盟进了工会,又加入了纠察队,天天跟职联会的人较劲不肯回家干活。我觉得他们的想法太极端太狭隘,但我心里也有许多疑惑的地方,真希望你能早些回来。”
“小哥,照顾好自己,我想你。”
前线炮火纷飞,张起灵能够发回的文字极其有限,时间也很难固定,有时连续数日他都没办法单独跟吴邪联系,只能在每封给组织的指示后面加上平安或勿念几个字。一开始胖子没弄懂张起灵的意思,边破译电文边嘀咕说团座怎么煽情起来了,明白是特意加给吴邪的之后沉默半晌,拍拍店老板的肩说:“他那么个人……一定很喜欢你。”
吴邪在正忙着在火盆中销毁电文,听完胖子的话,心里忽然就暖了起来。
……
张起灵从前线发回的命令不断传往书店,再由中共浙江总部为中心向下逐层下达。
民国十五年十月,“武昌收复,活捉吴军将领刘玉春,整编吴佩孚军部万余人。”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部队取道江浙,通知浙江工人纠察队,准备配合北伐军切断孙传芳的运输线。”
民国十六年二月,“嘉兴收复,近日将抵达松江,北伐军对沪杭铁路不熟悉,组织急调熟悉路线的工人跟随装甲车上前线,成立铁路救援团随时准备抢修设备。”
民国十六年三月,“上海两次暴动皆未达到预期目标,联络在上海的同志,准备支持第三次武装起义。”
民国十六年三月二十一日,“起义成功,上海收复,一师、二师进入市政府,未费一枪一弹。”
这条消息到来时整个书店突然爆发出压低声音的欢呼声,来自上海工人的胜利大大鼓舞了他们,不知是谁冲过来给了吴邪一个熊抱,差点让他把刚喝的茶全吐出来,吴邪边咳嗽边跟着笑,胖子凑过来捅了捅他的手臂,悄悄的把一份另外抄录的电文送到吴邪手上。
“团座单独发给你的。”
吴邪接过来,那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吴邪,等我回家。”
店老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帮我告诉他,家里早备好了今年的新茶。”
…………
那一整天大家都沉浸在上海的胜利消息中,书店里举行了一次会餐作为庆祝,吴邪出钱请客吃火锅,胖子包揽了所有后勤工作。昏黄的灯光下大家围在桌旁说说笑笑,一切都好像回到战争之前,吴邪很高兴,喝汤时他对着汤微笑,倒酒时又忍不住对着酒杯微笑,明明自斟自饮却像身边多了一个人,吃的一点不寂寞。
三月二十三日,新的电报传到了书店中:“我已抵达南京,直鲁军部渡江北逃。”
大家围着收报机互相握手表示庆祝,吴邪站在一边,捧了杯云雾在心里默默的想,小哥,莲花峰的龙井已经采过两次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张起灵没有回他的电报,实际上局势已经不允许他跟书店用电文保持联络了。
那是他发回的最后一条消息。
1927年的春天格外的冷,上海那启震惊全国的政变来临时,街边的梧桐还没有来得及抽出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