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挑一个自己能够信得过的人,这个人要懂些诗书,学识品行都不能差。最重要的是,他要忠于李承乾,不能将太子的病泄露半句,最好在伺候太子读书之余,还能照看他的饮食起居。
要挑出这样的一个人,李世民心里也明白,绝非易事。
他的目光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徘徊,左右挑选下来,最终还是定格在房遗直的名字上。
房遗直,从小和李承乾一起长大,当了多年的伴读,对李承乾的生活习x_ing了如指掌。从素日的相处来看,两人也是情比金坚,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是房玄龄的长子。
李世民可没忘记,当年他提议让房遗直当李承乾的伴读,房玄龄就一脸犹豫和戒备。这位高风亮节的宰相,有着实打实的才能,也的确懂得明哲保身。能够成功从隋末大乱中成功抽身的人,都不会是简单的角色。
李世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一旦他提议让房遗直来充当这个角色,房玄龄必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更何况,以房家的权势,和房遗直身上原本就世袭的爵位,他实在没有必要淌这池浑水。说句难听的话,无论将来谁当了皇帝,只要房家的子孙规规矩矩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逾本分,新皇都动不了他们。
反而是现在,假如房遗直真的应了这次的差事,才是真正的傻子。
第103章
尽管没有抱什么希望, 可李世民还是想先试探一下房遗直的态度。
他单发了一道敕令给房家,着称心入东宫侍读。敕令传来,房玄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杜如晦的死就像他心里的一根刺,反复地提醒着他君恩淡漠。还没等房玄龄从这种思绪中冷静下来, 李世民就已经将主意打到了他儿子的身上。
他冷着一张脸上前想将敕令接过来。可内侍却淡笑道:“阁老, 这道敕令是陛下给令郎的, 理当由令郎亲自来接。”
称心原本站在房玄龄身后,闻言不由抬眼看向房玄龄。这才发现他的父亲黑着一张脸, 也正拿严肃的眼神扫他。
电光石火间,称心心领神会。
房玄龄是不愿意他去的, 可是李承乾此刻就在东宫, 如果不是太子的病情不容乐观,李世民绝不会多此一举。
再者,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他拒绝了, 李世民就会另择世家子弟。这一路走来,称心早已不怀疑李承乾对他的真心,他只是害怕自己到头来没法回应。
就像现在, 一面是李承乾, 一面是自己此生的亲生父亲。艰难的选择, 又一次摆到了他的面前。
“房郎君......”内侍轻声提醒道:“这是陛下的敕令......”
称心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打算答应,却听见房玄龄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钱内官,我还有些话要交待直儿, 不知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这样的要求原本是不合规矩的,可架不住房玄龄位高权重,内侍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转过身去。
房玄龄得了空儿,便将称心拉入了内室。脸上的y-in沉之色却是再也掩盖不住了:“你方才可是想要应下那敕令?”
称心垂眸,状似专注地打量着落灰的地面,打算来一招装死不开口。房玄龄也不欲费口舌,只是叮嘱道:“过会儿出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借口,称病也好才疏学浅也罢,总之这差事不能接。你也到年纪了,回头走个正儿八经的仕途,到地方去历练历练,才是你该做的事儿。”
称心越听心越沉,他算是明白房玄龄的心思了,虽然平日里房玄龄嘴上不说,可心里却已经为他打算好了前程。有了房玄龄的功荫,作为长子的称心就算到了地方,起点也不会低。
等摸爬滚打个三五年,自然也是三省六部的得力干将了。如果称心是真正的房遗直,这无疑是最适合也最省事的路。如果称心的记忆没出错的话,上辈子房遗直确实就是在李承乾生病之际,到地方上谋了个实缺。
称心握紧了拳头,满腔话语到了嘴边打了个转儿,最终只憋出一句:“我......要去东宫......”
房玄龄的脸色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而且一黑到底。那样的神情,看在称心眼里分外陌生。
直到这时,称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房玄龄变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在隰城的一方天地里,踌躇满志的青年;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敢于只身闯军营的谋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玄武门之变被刀凌驾于脖颈之上时,又或许是这些年李世民突然刁难时,甚至可能是杜如晦临终时,他变得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连息带本地赔进去。
他终于也变成了当年李承乾口中那么不近人情的老顽固,面上处处为李世民马首是瞻,私下里却百般为自己筹谋,为房家打算。
房玄龄没有错,称心深吸了口气,只是看着曾经那样肆意张扬的人物,变成今日这般,有些唏嘘罢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称心便强迫自己回神。现下可不是感叹谪仙跌落现实的时机,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场硬仗。
房玄龄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入东宫?直儿,你难不成真的想遵从敕令?别傻了,我知道你与太子自幼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可这道敕令不能接,别拿自己的前程,房家的未来开玩笑......”
房玄龄的话合情合理,作为竹马,称心的确没有义务要在这个时候入东宫。假若现下他找个借口推脱过去,也是完全行得通的。在初唐那样开放的政治格局里,即便李承乾将来即位,他也不可能因为这样的理由而为难房家。
称心知道,这话放在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身上,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换做他是房玄龄,也一定会这么做。
可那些隐藏在内心的,无法抑制的情愫,又无时无刻提醒着称心:他必须入东宫,李承乾还在等着他。
在他心里最见不得光的角落,埋藏着要带到黄泉路上去的秘密,他无法说出口,却也难以两全。
房玄龄听见这个让他最为自豪的儿子,轻声道:“父亲,今日我入东宫,同样是为了房家的未来着想。太子殿下身为储君,日后身份必定贵不可言,孩儿若能前去侍读,在太子殿下眼中,自是不一般的。”
房玄龄叹了口气,摇头道:“贵不可言?如今满朝文武,还有谁敢打这样的包票?”
称心愣住了,他能明显感觉到房玄龄话语中的怒火:“直儿,你真的以为,如今的东宫还是从前的东宫么?如果太子殿下的病无甚大碍,为什么要招孔颖达前去讲习,又为什么要挑选世家子弟侍读?你当真以为那东宫的大门是敞开的?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
称心隐约抓住了房玄龄话里的意思,可他不愿往那个方面想,只是喃喃道:“太子的病总有好的那一天,待他的病好了,自然也就不再需要侍读了。不过是一段时日,父亲又何必......”
“哼......”称心难以置信地从房玄龄口中听到一丝冷笑:“病好的那一天,你瞧着太子的病,像是能好的么?”
称心闻言,一颗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心下又惊又痛,险些就要质问出声——凭什么,凭什么说太子的病好不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心里的事儿全都写在了脸上,房玄龄一瞧就瞧出了端倪。他压低了声音道:“太医署是个什么情况,我心知肚明,为太子医治的张太医,素有妙手回春之誉,整个太医署里,若论医术,无人能出其右。可是你看现在,太子的病刚有起色,却又反复发作。张太医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证明这病啊,他心里根本就没谱。我看太子这病......”房玄龄话未说完,只是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称心心里却连着炸开了好几道惊雷,耳边嗡嗡作响,脑子就像被人敲了一棒槌,闷闷的疼。
他想,房玄龄在说什么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就觉得,太子的病好不了了。转念又想,连房玄龄都这么想,在这朝中,还有多少人抱着这样的想法。
一瞬间,称心的怒气值直飙满格,只能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他想起前世李承乾一碗碗地喝着浓稠腥苦的汤药,一次次地练习走路,从最初的急于求成,到最后无可奈何地自我调侃;从最初的希望满满,到最后的绝望死心。连李承乾这位正主都坚持了这么久没有放弃,房玄龄这些外臣,凭什么那么快就给太子定了生死。
“太子的病一定会好的,还请父亲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称心猛地拔高了声音,将房玄龄吓了一大跳,抬手就想来捂他的嘴:“你疯了不成,这样的话也是能大声说的!”房玄龄也为儿子不合作的态度感到气愤,可转眼瞧见称心通红的眼眶,却又于心不忍地缓了语气:“直儿,父亲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这大唐的江山,容不下一个有脚疾的太子......”
这句话,和上一辈子他从李承乾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无论从仪容的角度,还是从后代的角度出发,大唐确实都不可能选一位残废的继承人。
每个人都言辞凿凿,最后甚至连李承乾自己也妥协了,可称心却不想认输,房玄龄不会知道,这一世最不想认输的人,就是称心。
“如果孩儿执意要入东宫呢?”称心蹙眉道。
“你这是要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置房家的基业于不顾?”房玄龄的话语中充斥着难以置信,他满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动情讲理,可眼前人显然半句话都没有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