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顶着房玄龄讶然的目光,忽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冲怔愣中的房玄龄磕了个响头:“孩儿不孝......”
房玄龄怔怔地看了称心半晌,有些茫然地转过头,从称心的角度看去,视线正好与房玄龄颤抖的手齐平。
父子俩沉默地对峙着,最终还是房玄龄先败下阵来,他像是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朝称心挥了挥手:“直儿,你是真的长大了......”
第104章
称心最终还是顶着房玄龄的压力, 应下了那道敕令。房府上下都很沉默,甚至带了点奇异的悲怆,仿佛他们的郎君不是入宫侍读,而是去送死。
称心在这样的氛围下, 倒是十分坦然。这一世, 他虽生养在房府, 可说到底,他的心还是系在了东宫那位身上。除此之外, 飘萍到了哪儿都只是过客而已。
称心一边整理着物什,一边思忖着房玄龄欲言又止的神色, 不由地思量, 自己是不是太过于冷情。在房府的这些年,这些人,居然还没有将他的心焐热。
直到他收拾完最后一个包裹,回身才瞧见了不知何时一直站在门外的卢氏。
“娘......”称心的语气莫名地有些虚, 上回面对着一屋子的画像,他直接甩袖子走人,如今怒气消了, 反倒无所适从起来。
幸而卢氏是个明事理的, 她轻笑道:“都收拾好了?东宫可不比府里头, 在府里你是主子, 自有人伺候你,可到了东宫,只有太子是主子, 直儿,你要谨记......”
称心望着卢氏略带探究的眼神,颔首应下。殊不知卢氏一边叮嘱他,一边心下却浮出一种怪异的观感。自家儿子也算是蜜罐子里泡大的,从小就按世家公子的标准来养,吃穿用度一样都没短过。可房遗直身上,却总有一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恭谦,卢氏甚至能够想象出,房遗直伺候太子穿衣吃饭的模样。
她骇然地发现,自己脑内的场面,居然并没有什么违和感。
卢氏揉了揉眉心,努力地将这种怪异的思绪抛到脑后。她看着一旁已经拾掇完毕的包裹,轻叹道:“直儿,别怪你父亲,为人父母者,都是关心则乱。”
称心不忍卢氏难过,唇角呛着一抹浅笑,颔首道:“我明白......”打从称心应下敕令,到他离开房府,房玄龄都没有再和他说过一个字的话。位高权重的阁老闹起脾气来,也跟小孩儿没什么区别。
最后,还是在卢氏的劝慰下,在称心临行前露了脸,脸色却是依旧y-in沉僵硬。
皇帝给太子寻侍读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东宫。李承乾的贴身侍从将温好的汤药端入室内,瞧着手握书卷却静默着出神的太子道:“殿下,我听说那侍读的郎君今日就要到宫里来了。”
李承乾被那声音一搅,勉强回过神来,懒懒地应了一句:“是么?是哪家的?”
那侍从“嘿嘿”地笑起来:“这个......倒是不太清楚,宫里头都在传,我也就是顺嘴一说。陛下可是把您放在心尖儿上,瞧不得您受累。”
李承乾笑了,嘴角上扬的样子,看起来才有一丝鲜活气。他笑骂了一句:“这嘴皮子功夫跟谁学的,行了,把药放下,下去歇着吧。”
侍从成天跟在李承乾身侧伺候,最喜欢的就是太子殿下的这句话。那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走路都透着兴奋劲儿。
“殿下,您好好休息......”说完这话儿,人就没影了。
李承乾瞧着窜得比兔子还快的人,唇角那点子笑意许久都没消下去。可过不了多久,眼底又浮上了一丝嘲讽——世家公子,他如今的状态,哪里会有真正的世家公子愿意入东宫的门?
说是世家弃子倒还差不多。
他心窝子里无止境地冒着事儿,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下来,抬手就把手里的药喂给了屋里那盆蔫了吧唧的植物。
本来就不绿的叶子,看着倒比昨儿个还要黄一些。
李承乾把木碗往案上一搁,又一拐一拐地回到了榻上。还是那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的书卷,还是那个已经被他倚到变形的软枕,还是那两条间或神经质震颤的腿。
李承乾心下带了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嫌弃。
却说那贴身的侍从得了自由,嘴里正愉快地哼着毫无章法的小调。他的心情,简直能用阳光明媚来形容。
他是李承乾病后,被调到跟前伺候的。太子殿下不爱配小厮,这是东宫中人遵循的惯例。不过那是搁在李承乾腿脚好的时候,如今腿脚坏了,总得有个人跟前扶后,照看着点儿。
那侍从不够机灵,得罪了别处的掌事,偏偏又长得眉清目秀,瞧着顺眼得很,就被发落到太子跟前伺候。
这近身的差事,原本是个美差,可太子病后,就成了个大难题。
原本的天之骄子,现在落得个出入都要人搀扶的境地,还指着他能有什么好心情。那个搀他的人,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侍从是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送到李承乾跟前伺候的,他的一举一动堪称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惹得李承乾生气。
可事实证明,所有人都想错了。李承乾的脾气,并没有因为腿疾而变得暴躁,小侍从近身伺候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坦,每月得的赏赐还变多了,李承乾也不用他时刻坚守岗位。从前幸灾乐祸的那些人,如今只有眼红的份儿。
也正因为这样,侍从的胆子越发大起来,平日里也敢在李承乾跟前耍贫嘴抖机灵了。
不过心情大好的侍从,着实不满意自己方才的表现。李承乾对他好,他是晓得的。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事事留神,巴望着能做李承乾的顺风耳,旁的做不了,打听点消息还是力所能及的。
到底是哪家的郎君呢?侍从偏着头费劲儿巴拉地想着,就见一个身影冲他走了过来。
来人的穿着虽然朴素,可举手投足间从容的气质却透出他身份不一般。侍从无端地站直了身子,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你是?”
一旁的守卫倒是先他一步喊出了声儿:“这位你都不认识,这是房郎君呀......”侍卫看着守卫熟稔的模样,便知道这位肯定是东宫的常客。
“郎君有些时日没来了......”守卫有些欲言又止,自从太子患了腿疾,又被皇帝下令好好养病,东宫便一整个门庭冷落的模样。
外头正说着话,屋里却忽然传来了李承乾的声音:“谁在门外?”
李承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重活一世,还是没能摆脱病症。整个人像是被筛过一遍似的,从前满身的刺都收敛起来了。
孔颖达来的时候,他就好好地听着那些无趣的经史,甚至还有闲心欣赏一下孔夫子别致的胡子。孔颖达对他的态度还是十分满意的,他根本不知道李承乾正满脑袋地跑火车,思绪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孔颖达不来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呆着,手里拿着书,脑子里却静静地想着那个人。想他的各种样子,高兴的、难过的、生气的、在朝堂上的、在床上的......想那人在干什么,想那人说过的话......
那个人把他的脑子占满了,几乎可以算是沉闷日子里的唯一一点儿生趣。
可就在方才,李承乾觉得自己完蛋了。
他居然听到了那人的声音,就在门外,轻柔舒缓地敲在他的心上。
从前还只是放在脑子里惦记,现在都幻听了。
再过一阵,李承乾甚至觉得自己都可以看到真人了。
哦,不,不用过一阵。
殿门忽然就被打开了......李承乾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淡定了那么久的太子殿下,忽然很想把脸埋进掌心里。
他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理智却告诉自己不可能,直到那脚步声在自己跟前停住。
李承乾狠狠地掐了一把掌心,那一瞬间,他有些害怕,再这么下去,自己会疯掉。
“殿下,你怎么了?”称心的声音,打破了一室静默。
李承乾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一道道印子,可这个梦还是没有醒过来。
“殿下是不想看见我么?”还是那把熟悉的声音,步步紧逼,没有消散,也没有离去。
李承乾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裹。
“你怎么来了?”既然梦境醒不过来,李承乾索x_ing顺着说下去。
“殿下不是缺一个侍读么?”称心的语气很自然,仿佛只是在谈论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李承乾目光闪烁着,称心仔细看去,甚至能看清他面部肌r_ou_的震颤。像是一根反复拉伸又绷紧的弦,李承乾突兀地笑了一声:“我现在这副模样,房相会让你来?你可是房家的长子!”
称心敏锐地察觉到李承乾话语中的情绪,他忽然想起上一世,房遗直确实没有前来侍读。不仅房遗直没来,也没有任何一位世家子弟来。李承乾就终日和他待在一起,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一天到晚都不离床榻,那是最后的温柔乡,在床上,什么荒唐的事儿都可以干,多么混账的话都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