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师重重地按了两下琴键,打断了争论,收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前排的人挪动了一下,空出一个位置,让穿毛呢外套的男人坐下。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本想趁这个时候离开,然而听众里的一个人站起来,走上了“舞台”。
“亚历克斯·卢瓦索先生。”钢琴师宣布,在琴键上敲出了一小段高音。
卢瓦索先生估计是常客了,好些听众鼓起掌来。哈利僵硬地站在原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那确实是亚历克斯,看起来又不像亚历克斯,他的金发留长了一点,套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领口露出一截深绿色的领巾。亚历克斯和钢琴师握了握手,道谢,整理一下手里的纸,站到灯光最亮的地方。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亚历克斯冲那个人眨了眨眼。
“迪格努先生当然很高兴看见我,因为他又有机会贬低我的作品了。”人们哄笑起来,亚历克斯露出了酒窝,扫视了一眼挤满人的书店店堂,视线掠过哈利,又转回来,久久地盯着他。
沉默时间超过了预期,人们开始面面相觑,钢琴师咳嗽了一声。亚历克斯回过神来,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稿子,用他那种略带口音的法语说了下去:“如果各位上周四晚来过的话,就会知道我们讨论了作者和角色的关系,我们今晚会继续这个话题。”
他没有再看哈利,但哈利始终看着他。亚历克斯很习惯他人的关注和掌声,一向如此。哈利意识到现在他也习惯了尖锐的批评,以同样尖锐的方式回应。他大约讲了三十分钟,讨论持续了十五分钟,然后被钢琴师礼貌打断,请他让位给一位准备朗诵作品的诗人。亚历克斯半开玩笑地鞠了一躬,离开了临时搭建的“舞台”,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拿走了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衣,径直向哈利走来。
“外面安静一些。”他说,穿上大衣。
哈利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跟着亚历克斯踏出门外。
离午夜只剩不到十分钟,风更冷了,卷着潮s-hi的夜雾。他们并肩走过了两个街口,都没有说话。哈利斟酌着许多种开场白,没有一种听起来是合适的。最后亚历克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路灯下看着他。
“你看起来很好。”
我想念你,哈利把这句话吞了回去。“你也是。”
“报社怎么样了?”
“不错,我现在在他们的巴黎办公室工作,应该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恭喜。”
“谢谢。”
短暂的停顿。寒风拉扯着他们的大衣下摆,哈利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康沃尔夏季的海滩,Cao莓和气泡酒的香甜气味里混杂了藻类的咸腥味。海鸥在卵石里翻找贝类,海浪涌上来的时候就拍拍翅膀跳开。
哈利清了清喉咙:“你现在住在这里吗?在巴黎?”
“算是。”亚历克斯耸耸肩,没有细说,“第一次来‘下划线’?”
“纯属巧合。”
“我该回去了,待会还有个小酒会,我知道我应该邀请你的,但我还记得你以前有多讨厌这种毫无必要的聚会。”
“现在也不太喜欢。”
“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哈利。”
“我也是。”
两人拘谨地面对面站了一会,不确定是否应该拥抱。最后亚历克斯伸出手,哈利和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和他的一样冷。亚历克斯给了他半个微笑,向书店的方向走去,没有说再见。哈利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站了很久,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远处传来午夜的钟声,才打了个冷颤,匆匆向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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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哈利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下划线”书店,花了一个星期才发现讨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才会举办。于是每周两天,哈利下班就赶来,心不在焉地旁观激烈的辩论,有趣的或枯燥的演讲,不时还得忍受糟糕透顶的诗作,亚历克斯一次都没有再出现。哈利等到半夜,回家,说服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用功,等到下一个周四或周六又忍不住抱着希望再次回到书店。
哈利逐渐和钢琴师熟络起来,这位满头白发的先生事实上是书店主人,五十一岁,看起来像九十一岁,活动起来也像。他曾经是法国陆军的一员,从里尔撤到瑟堡,又从瑟堡退到敦刻尔克,非常幸运地搭上一艘英国驱逐舰,从那里撤到了多佛。钢琴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没有照片,而是放着半根银链,像某种史前节肢昆虫的化石。链子原本系着一个挂坠盒,里面是他妻子的一缕头发,但兵荒马乱之中挂坠盒不知道遗失在什么地方,他手上就只剩下这一截扯断了的链子。他1947年回到巴黎,始终没找到妻子和他们唯一的儿子弗朗索瓦。
“在奥马哈海滩上被机枪打中。”他说,拉起裤腿,哈利这才意识到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装着木头义肢,“美国人告诉我们,‘小心天空’,结果斯图卡轰炸机不是我们要担心的,机枪手才是。幸好丢的不是手指,不然我就不能弹琴了。”
“您弹得很好。”
“谢谢,祖母教我的。”
哈利接着问他书店是否开了很久。
“差四个月就十年了。是我妻子想拥有一家书店,我不怎么热衷。我们刚买下一个合适的地方,战争就开始了。”
“我很遗憾。”
对方耸耸肩,拍了拍钢琴,好像那是只温驯的宠物,“我花了十几年才完成她的心愿。我想她会喜欢给人们提供一个交流意见的地方。”
“我敢肯定她会的。卢瓦索先生经常来这里吗?”
“看你怎么理解‘经常’了,他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来,有时候许久都不出现,谁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要是他去伦敦了,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几本书,。不过卢瓦索从没试过消失超过一个月,因为他的信都寄到这里来。他的信可多了。”
“可以想象。”哈利附和道,“如果想找卢瓦索先生的话,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星期四晚来碰碰运气。”
“卢瓦索先生这个星期四会来吗?”
“不,但你可以留意马纳先生在不在,高个子,棕发,穿得像个精神错乱的神父。他帮卢瓦索先生翻译了《埃格尼斯的风筝》,也许手头有个地址,或者号码,我不保证他有,但你可以问问。”
事实是,马纳先生也不知道。哈利是在星期四晚的散文朗诵之后拦住这位文学翻译的,书店老板的形容很准确,马纳先生穿着一件保守的黑色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然而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绿相间的长披肩,看上去像某种鲜艳的热带鸟类。马纳留了一头鬃毛般的长发,乱蓬蓬的,里面绑了某种叮叮当当的金属小饰品。当他说话的时候,哈利能闻到他呼吸里浓烈的烟Cao气味。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们以前认识。”
“以前!”马纳抓住这个时态不放,“为什么是‘以前’?闹出过很多矛盾的人才会说‘以前’,亲爱的,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也许我会为你们写一首歌,你和发现我很擅长融合音乐和诗歌。你该不会碰巧懂得怎样弹吉他吧,普鲁登斯先生?你看起来像个弹吉他的人。”
“这辈子从没碰过吉他。亚历克斯和我也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想和他谈谈。”
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打了起来,踢翻了椅子,人们要不就忙着躲避,要不就忙着拉开他们。马纳挂着一脸傻笑,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谈什么?”
“他的书。”
“亲爱的,您看起来不像个出版商。”
“姑且当我是个忠实的读者。”
“你找不到亚历克斯的。”马纳摇了摇头,绑在头发里的小东西互相碰撞,叮叮有声,“这是一只很神秘的小鸟,只有他来找你,你不能找他,等你回过头来已经见不到人了。我们每次都约在这里,像间谍碰头。唯一一次例外是在蒙马特的一家餐厅,他给我买了茴香酒,上帝保佑他。”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
“他欠你钱了,是这样吗?不能信任这些顶着贵族头衔的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货,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个大人物,结果他连手里的酒都是赊的。”
“不是。把餐厅的名字告诉我,马纳先生,然后我就不打扰您了。”
对方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名字告诉了哈利。
那听起来就不像是哈利会自愿去的地方,叫“塞壬”,白天是个供应油腻三文治的餐馆,天黑之后就换上另一副面貌。要是你愿意付百分之四十的额外费用,就能到亮着暧昧灯光的舞厅去。哈利后悔没有问那位披着缤纷羽毛的翻译,亚历克斯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到这地方来的。音乐震耳欲聋,台上穿着蓬松羽毛裙的舞女脱下胸衣,抛给了观众,惹起一阵更大的s_ao动。哈利不得不高声叫喊,才能让酒保听清楚他想找的是谁。酒保摇摇头,说来这里的年轻英国人多了去了,他可没时间记住每一个。
哈利离开舞厅的时候耳朵嗡嗡作响,外套沾满了廉价烟Cao和香水的气味。地铁已经停开了,就算没有,他此刻也不想涉足那些昏暗肮脏的隧道。报社给他安排的公寓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曲折小巷里,即使在晴天里也很y-in森,更别提凌晨了。哈利锁上门,躺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手表时针刚刚滑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