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大衣都没脱下来。阳光把他刺醒的时候整个上午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是个星期六,但记者没有休息日。电话没有响过,至少证明核战争还没有发生。哈利皱着眉,看了一眼手表,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对着粗糙的深灰色布料叹了口气,爬起来,走进浴室匆匆梳洗,换了套衣服,出门。
《视点》报社在奥斯曼大道西边,靠近拉法叶特的方向,挤在《观察者》和《快报》之间,和主要竞争对手《外交家》只隔了一条街外加两棵瑟瑟发抖的梧桐树。即使在周末,办公室也和平时一样繁忙。米涅小姐从打字机上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哈利回了一个拘谨的微笑,径直穿过这一堆歪歪扭扭凑在一起的木制写字台,走进他的新办公室,把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关在外面。
实习生在他桌子上留了不下二十张便笺纸,记录了从昨天下午六点到今早十点所有的来电、问题、通知和主编的尖叫(“哈利,我现在就要那份裁军评论,马上立刻”)。哈利把这些便笺按紧急程度排列好,拿起电话。
敲门声响了起来,象征x_ing的两下,没等他回应,实习生就把头探了进来:“普鲁登斯先生,有人找您。”
哈利捂住话筒:“让他等等。”
“我说过了,但他已经进来了,先生,他说他的名字是卢瓦索。”
哈利半张开嘴,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接线生在电话里不停地问“你好?您要转接哪里?你好?”,哈利直接挂断了。
“让他进来。”
实习生点点头,走了,没关上门。哈利站起来,又坐下,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扯了扯布满皱褶的衬衫,桌上那株半死不活的盆栽实在太难看了,但现在已经没有补救方法了。亚历克斯敲了敲半掩的门,走进来,轻轻关上门。
“下午好。”
“不错的办公室。”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陷入沉默。哈利冲椅子打了个手势,请亚历克斯坐下,但后者并没有这么做,踱到书架前面,审视那些厚厚的、标着年份的文件夹,取出去年的翻了翻,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这就是你的自然栖息地。”亚历克斯评论道,拽了一下百叶窗的绳子,窥视窗外的街道,“不能相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工作的地方。”
“刚刚搬进来的,还不怎么‘自然’。”
“哈利。”
“亚历克斯。”
“我最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愿闻其详。”
“有个记者在到处找我,不仅守在书店里,还跑到一家可疑的舞厅去了,你该不会碰巧知道那是谁吧?”
“也许这个记者只是想谈谈。”
亚历克斯靠在墙上,交抱起双臂,掂量着哈利。他今天没戴领巾,衣领上松垮垮地挂着一条暗绿色圆点领带,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忘记了。
“也许没什么值得谈了,你有想过吗?”亚历克斯问。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画个句号。”
“又或者你想见我,就像我想见你一样。”
亚历克斯笑了一声,摇摇头,揉了揉鼻梁,像是感到头疼:“天啊,哈利。”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哈利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吓跑停在窗台上的一只看不见的鸟儿,“你可以决定是要画句号还是逗号,还是把咖啡泼到我脸上。”
“我没有用滚烫饮料攻击人的习惯。”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你不忙吗?”
“不。”哈利脱口而出,看了一眼铺满桌面的便笺,“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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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记者们常去的咖啡店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吃个简便午餐而独自前往的,停留往往不超过十分钟,拎着裹在铝箔里的三文治匆匆离开,要是袖口或者前襟有黄芥末或者蛋黄酱的痕迹,多半也是在这种地方沾上的。另一种是带访谈对象去的,安静而昂贵,装着夸张的吊灯和用途不明的镜子,侍应的衬衫和大理石地砖一样一尘不染。上菜时间一个半至三小时不等,端上桌的往往是几条萎蔫的芦笋,浸泡在酱汁里,被巨大的盘子衬得渺小而忧郁。
哈利去的是第一种。
午餐高峰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大部分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落着食物碎屑,烟灰缸里塞满了尚未熄灭的烟头。昏暗的店堂里没放桌椅,座位都溢出到人行道上,他们选了一张摇晃得没那么厉害的,落座。亚历克斯打量着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那上面的粉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常客们显然不再需要这块黑板的提示,需要这块黑板的多半也不会成为常客。
“别点除了咖啡和火腿三文治之外的任何东西。”哈利建议,“我很确定就是这家的鲔鱼沙拉把我们的驻日内瓦通讯员送进了急诊室。”
“而你们竟然还没有把这个地方告到倒闭。”
“太迟了,它已经和奥斯曼大道的记者形成了共生关系。”
侍应躲在漆黑的店堂里,像条懒洋洋的鳗鱼,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引出来。两人都要了咖啡,没点食物。亚历克斯点了一支烟,略微仰起头,呼出烟雾。哈利留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些早已愈合的细长伤痕,亚历克斯察觉了他的目光,扯了一下衣袖,遮住疤痕。
“打碎了玻璃杯。”他轻描淡写地解释,把烟灰抖进茶碟里。
“这种倒霉事时有发生。”
“确实。”
咖啡端上来了,看着像是从沥青坑里捞出来的,浓稠而滚烫。谁都没有碰,看着它在茶碟上慢慢冷却。哈利专心地盯着平滑的液面,头顶上树枝的瘦长影子倒映在那里,仿佛镜子里的裂纹。
亚历克斯又吸了一口烟,“你的父亲还好吗?”
哈利抬头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们到这个地步了?互相客套?”
“我们。”亚历克斯说了一个词,改变了主意,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树影,“已经过去三年了,哈利。”
“我到处找你。”
“我知道。”
“你就不能哪怕给我写一封信吗?”
“信?”亚历克斯反问,笑起来,那种干巴巴的、仿佛布满倒刺的笑容,“我还写得不够多吗?”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回信,我的——”
“你的工作,我知道。”亚历克斯打断了哈利的话,把烟摁熄在茶碟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水手。”
这个绰号刺痛了哈利,它所带来的不适感如此真实,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像是触到烧红的烙铁。为了延长沉默,哈利抿了一口半温不热的咖啡,味道一如既往地糟糕,苦涩,混杂着烧焦木头的气味。街道的另一边,一个扎着发髻的年轻保姆砰地推开二楼窗户,把一盆长着肥厚绿叶的植物搬进洒落窗台的一小片阳光里。他们在杜松街55号的小公寓也有这种带花架和木质遮光板的窗户,哈利不记得三年前的仲夏里这个窗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的了,似乎是开着的,因为那个夏天异常潮s-hi闷热。楼上那个多管闲事的退休警官很有可能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更何况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压低声音。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在牛津工作吗?”亚历克斯问,没有看哈利,盯着打字机,一只手放在键盘上,尽管那上面并没有稿纸。
他们已经在这个话题周围绕了两天圈子,终于躲不开了。哈利将抱在怀里的衬衫扔进行李箱里,拿出一种半开玩笑了语气:“留在这里继续写单车窃案和常见蔬菜种植指南吗?不了,谢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也写得很高兴。”
“那是以前。”哈利走回卧室里,把便携打字机拎出来,在半满的箱子里为它寻找合适的位置。亚历克斯低声回答了一句,哈利听不清楚,随手卷起两件衬衫,填满打字机外盒和行李箱之间的空隙,抬起头,问亚历克斯刚刚说了什么。
“我在写一个新故事。”
哈利叹了口气,“那很好,恭喜,我敢肯定你会写得很好的。”
“你只是在敷衍我。”
对方责难的语气让哈利心里隐约的不耐烦彻底燃烧起来:“原谅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陪你玩儿童游戏,你没留意到我有一份工作吗?”
“‘儿童游戏’是什么意思?”
哈利重重地合上行李箱盖:“算了,当我没说过。”
“哈利·普鲁登斯,解释什么叫‘儿童游戏’。”
“看在上帝份上,亚历克斯,你的‘故事’!你住在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小泡泡里,一直没有出来过。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躺在信托基金上,把现实世界关在窗外的。”
“而你在《视点》待了几个月,就觉得自己看透‘现实世界’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看不起我的工作。”
“我从来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