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一笑。
母后要连郭家那条线,还是失败了吧。现在郭青宜与她父亲逐渐背离母后,母后是要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而曹家的女儿,我想是不可能了。
我喜欢的,从始至终只有一种,眉眼盈盈,波光回转,肆无忌惮在第一次见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种。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对我说:“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子,皇上将她接入宫中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说道:“母后当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国夫人,总算上天让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来。难道母后如今却要做秦国夫人那个老太婆吗?”
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愿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随口说:“她自己在卖兰花,是商贾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却很豁达:“朝廷要她什么身份,她就是什么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赐她个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这四个字刺痛了某个地方。
赵从湛给我的,请婚折子上写的那一句: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在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阻挡我们的,只有我自己。
八月天气,水面风来,荷花的暗香满殿。
混合着沉香炉中的烟气,绿荫生昼,凉意幽微。
突然悲从中来,想大哭一阵。
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让她过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永远也没有不顺心的地方。
可是我们怎么会成了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远离了我原先的想象。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张清远那里。经过长春殿时,却终于忍不住叫停下,走进里面去。
外面阳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内,那热气还烫贴在身上。
我从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来,可是上面的压得太重,一时居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拿出。我烦躁下将上面所有的奏折扫到地上。所有的军国大事轰然倒地。我只用手纂紧最下面那一份,打开又重看了一回。
是关于她的禀报。
几个月来,她在各个州府间游荡,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没有人需要她,没有人允许她停留,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会与她说话,即使是路边的乞丐对她出声,也会马上被带走。
她就象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她除了花草,什么也接触不到,除了喃喃自语,没有其他的声音给她。
前几日她在苏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来人与侍卫亲军说话,马上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似乎已经习惯。现在,她转头往西京去了。据说她身边,除了最简单的行李,只有一盆红葶。
赵从湛最喜欢的那株兰花。
也许在他们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连抛弃了所有的珍贵兰花,只留了这一株。
她要上西京,此时正在芦苇泊,离我,不过七八里。
不过七八里。
伯方还跪在地上捡奏折,我此时心头的念头在这高殿里,似乎在隐隐回响一般,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窒息了我。
她走了四个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来,不停地在夜里被灯火的摇动惊醒,只因为我梦见她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 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就象四辈子过去,我心里空得厉害,象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我怎么会忘记,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
后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
太阳最高烈的正午,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早上我还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象蒸笼,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智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水风透过薄薄的觳纱度进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色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因为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手指都要痉挛。
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到渡口的茶棚。看到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他们正站在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瓷的盘碗,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给人。砸了二三十个后,她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把人群扫了一巡,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她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声音软弱极了,和在周围冷淡的人群中听来,无比凄清。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
轻微一阵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象出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然后无声无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周围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头上烈日被乌云忽然笼罩,不见天日。
我要她接触不到所有人,听不到所有人,感觉不到所有人,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突然想到小时侯养过一只鸟,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鸟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微微有点害怕。
狂风开始大做,乌云中一声惊雷,劈开沉寂。暴雨突如其来,眼看就要来临。
她身体颤抖了一下,终于从茶棚里离开了。
走走停停,出了芦苇海,就是我们以前重逢的那个杏子林。
杏花是早已尽了,连今年的杏子都已经没有,只有叶子老绿繁茂,一树树在暗淡的天色里,鬼魅一样站立。
我的脚步在草丛里这样葸索,她也听若不闻。大约以为是侍卫们,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个有泉的小亭时,眼看她倒了下来。
我向她走过去,心里的念头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认输。
把她抱起来,拢在怀里。才发现她的身子原来这么小,就象一只幼兽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当年为我挡烟火的身体了,我也不再是她搂在怀的孩子。
世事变换,真如梦幻泡影。
我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识有点模糊了,却还看得出是我,强睁得半开的眼睛怨毒地盯着我,用几乎嘶哑的声音用力说:“你滚开……”
她说话非常困难,可是,凶狠到透骨冰凉,一字一声一顿,尖端锐利,“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从此就没有了下文。
她挣扎了一下,但是气息奄奄,没有什么力气脱开我的手,再加上脸色惨白,几乎和鬼魅一样。如此惨淡,我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收紧臂弯,在她的耳边低声说:“和我回去吧,你游荡了四个月,该明白了。不在我身边,你活不下去的。”
她疯了一样地吼出来:“我自己会去死的!”
旁边又是个闪电劈下来,她头发散乱,青白的脸一点人气也没有,
“你现在居然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忘记,可我决不能忘记……你在灵堂里……”她的气息卡在喉咙里,只听到她紊乱的急促呼吸,却什么都无法出口,她发狂般地掐我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