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赵从湛,我在他的灵堂里强暴了你,可是,现在你是我的。
我恶毒地问: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你还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边?”
“不然,你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你怎么过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现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里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没有说话。
她呆呆坐在那里,去抱赵从湛喜欢的那株红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觉得自己残忍,不敢多看,抬头看见她在暗夜中的苍白脸色,因她眼里深浓的悲哀,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开,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没有丝毫反应。我抱她起来,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她刚刚就已经晕了一次,不知道身体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为她比我厉害,到现在才发现,其实她非常软弱。可没有关系,以后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刚才她鬼似的样子,觉得她这样昏迷还比较好一点。
我想抱她回去,却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抓着兰花盆。我用力扳开她的手指,把那盆兰花往地上一丢就离开。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头看她在自己怀抱里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厉害,眼晕浓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细看她,心里越后怕。
我记忆里,她的样子不是这样的。
当时她就象一只活泼泼的狐狸,那样巧笑的轻慢神情,突如其来地,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夺人眼目。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那样骄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间照彻我灰暗的少年时光。象她那些华美的烟花,明媚地恣意在我头顶的天空开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乱花。
就在这里,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间向我浅笑。阳光打在她的满身,太过刺目,让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华。
那时这亭子周围的杏花,开得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她穿着淡绿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阳光一般温煦,照在我身上,柔绵温软。
我真想让那样的季节永远停留在我的身边。我也用了全部力气挽留她。
可现在的她,哪里还是那样灵动的狐狸。虽然外观的确是一样,可是已经只剩了皮毛。那些体温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体还存在着。
是我杀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软的毛来温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么用没有生命的毛皮来拯救自己。
走了几步,遇见了那几个侍卫亲军,他们诧异地看着我,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拢紧,然后对他们说:“以后不用跟着她了。我带她回去。”
想了一想,终于还是说:“把里面……那盆兰花带回去。”
我抱着她在这芦苇中走了一会,周围都是银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隐约。
风声凌乱。可我心里说不出的安静。因为她现在在我的怀里。
我要带她回去了。
从此以后,她会明白离开了我,她在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会死心塌地绝了所有念头,乖乖在我身边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样。
白露(二)
离开芦苇泊,大雨就下起来了。
到旁边的镇子上找了客店,让她安下,这样的天气,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来。那个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发急痧,快去揪点红蓼的嫩芽,用酒给她擦身子。”
“去哪里买?”我忙问。
“自己去摘新鲜的嫩芽,现在快去!”他皱眉道。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红蓼,店家就从阶下揪了一个芽给我看,却不肯和我一起去找:“这样的鬼天气,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个人钻在墙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天空暗得泼墨似的。朦胧间只好用手肘挡着眼睛来阻挡从额头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凉,刚才的闷热还余在身上,现在的雨劈头盖脸下来,我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想想也觉得可笑,这样的天气,我居然会蹲在这里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现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来。
在草丛里拼命地寻找那种草,胡乱地拔了几棵,抱在怀里回来。
大夫已经倒了一盆酒在旁边。我把那些草叶的水擦擦干,在酒里浸下。
大夫站起来出去,说:“你帮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问:“我帮她擦?”
“你不是她夫君吗?”他问。
我点头,说:“是……”
把那些叶子在酒里揉碎,然后褪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绿色的汁液与酒的浓烈气味混合在一起,气息熏染得人一阵晕眩。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手臂柔软无力,我握紧她纤细的手腕,在她没有意识的时候,才能贴在唇边轻轻触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毕露,再不是当年的柔软手感。
我们都变了。
我已经不是当年在黑暗里羞怯地亲吻她的发丝的小孩子。
我替她的左手擦过,然后又爬到床里面替她擦右手。仔细地,从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后替她擦脚,从脚趾,到膝盖,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
我专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来,也许是因为我知道她一醒过来,我就没办法这样安静地呆在她的身边。
周身全是酒与叶子的气味,微微有点辣的迷醉气氛,薰得人头脑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里,普通的布衣陈设。
在别人的眼里,我和她,就好象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为她擦药。
我所求的,不过如此。
但愿这一刻,能留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还未醒来。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看着。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没有多少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问。
他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将来宫里的大家就都得尊重她点……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龌龊,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不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给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之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慢慢坐起来看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勺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我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