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来,轻声问:“身体可好了?”
她随意点下头。送我到门口。
车辇在外面,我接过伞,回头看她,没有一点情绪地站在我身后,长发垂下来遮住她的双颊,只露了她的双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阴处的兰花,幽暗的天色。
我丢了那把描着青绿鸾鸟暗纹的伞,伸手用力抱紧她。
我为何要走呢?这里是我的地方才对。
这样大的风雨,我怎么离开。外面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我是最畏惧寒冷的。夜都已经过了十之三四,我怎么穿过两重宫墙独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了,这样天色,当然是留人的,不是与另一个人拥裘怀想的。
我情愿用最卑微的爱恋臣服在她的脚下。
听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边击打这个天地。但她在我的怀里,那些喧闹声就哗一声溶解,消退,直到千里之外。
只因为她在我的手中,我触碰到她的肌体。于是有些细微的幸福,摇曳地从心脏里蔓延生长,一直由脉络骨髓纠缠到全身,在我与她皮肤接触的指尖上,开出迷离的花朵来。
那花是血红的,琥珀透明,从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头。
我不去理会胸口那些小伤口的血,她那青铜的簪子握在她病后的软弱手腕中,怎么能威胁到我。而我今晚如果离开,我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勇气。
我的血原本就是为你才流淌在这个躯体里,你若想要,都给你。
等她刺了十余下,她狂乱的情绪也渐渐潮涌过去,我才将她的手握住,轻声在她的耳边说:“好了,再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对太医说了。”
她抓着那只簪子,抓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我俯头去亲吻她的那些细瘦血脉。我想她若现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轻而易举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在她的胸口,白色里几点鲜红,触目惊心。我不愿让自己的血玷污了她,轻轻吻去,她的腰纤细,不盈一握,她的身体缺乏热气,缺乏血行,如同已经死去。我但愿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时的灼热气息,沸腾血液,换得一只狐狸的眉眼清扬。
那只簪子无声地坠在我的耳边,只听到她压抑的哭泣。
那哭泣声遥远,喘息凌乱,她用了掌心紧贴我的后背,我们肌肤身体触处即是蔷薇色,一片洇润,一片浓郁,暗色诡异。
沉迷。
蔷薇的颜色开在这样的秋天风雨夜里,眼前失了具体的事物,只觉得是红红白白的艳丽,浓郁到几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样去实现自己十四岁时遇见的梦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细细地点数十四岁时在梦里数过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记忆她的身体,要把她刻骨铭心,似乎我们没有未来,只有今夜。到最后淹没在她白兰花的香气中。
没了知觉,所有都不过是柔若无骨。柔若无骨,在里面下坠,下坠,下坠。
怎样与她颈项缠绵,在鲜红的血与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身下的锦被,抓出盛开的花朵,千重花瓣,于迷乱声息中重重绽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挣脱出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外面惊雷劈下,在刹那间透窗来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静地伏在我的身边,我慢慢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的呼吸沉静,像一只幼兽蜷缩在窝中熟睡。外面是暴雨,而里面是温暖平静的,我们相依在一起,刚刚的缱绻还在四肢百骸游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边,平静而柔软。
我轻轻伸手去,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缝间,十指交缠。
她睁开眼看我。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我又觉得有点羞怯,在刚刚那样的意乱情迷后,我几乎不敢正视她。
闭上眼,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的白兰花气息,自己明明还是那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没有长大,没有任何的恐惧,明天颜色鲜亮,睁眼就会到来。
外面的雨一直在倾盆倒下,声响在耳边嘈杂疏骤,仿佛没有尽头。
我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枕上听那些雨声。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头发与我相缠,纠结不开。
在这样的迷离中,我贴在她的耳边厮磨,轻声问:“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没有说话。把自己的手,从我的手里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们有了孩子,她就不会想要离开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为我生的,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表示,也没有关系。
我用一辈子的时间,和她慢慢磨。
她背对着我,我就从后面抱紧她,轻轻抚摩她冰凉的肌肤。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声音小了,又大了。远了,又近了。
淅沥悱恻。
每一场秋雨都让天气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
在清和殿与御史台的人议事时,发现几个年老的大臣已经穿了夹衣。
等他们说过了“皇上圣明”我问了没有其他事情,就几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居然是忐忑不安地到玉华殿去看她。
因为昨晚的事情而有点不敢见她。觉得情怯。
怕她因为不喜欢而给我脸色看,又想也许她会对我不同,胡思乱想中,干脆连辇车都省了,自己跑到外面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面却先见到了皇后。
她坐在辇上打量玉华殿,想从开着的门内探究一点什么。
我过去叫她,问:“怎么来这里了?”
她看见我,忙下了辇来,浮起一丝笑容,说:“刚好经过,听说太后把个远亲族女给了皇上,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都是臣妾的分内事了。”
皇后未必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不过有点脾气,还是免了她们的见面好。
我微笑道:“太后吩咐我对她经心点,所以常常来看看。”
她也忌惮母后,不再说什么,只问:“听说她十年前到过宫里,还受了委屈?”
这件事尽人皆知,何必还问我一次?
我又给她解释:“以前母后曾让她进宫来,不想闹了些事情,虽然是冤枉的,但母后还是送她出去。现在她性子静下来了,母后想有个人在宫里陪自己,因此又传了她进来。”
这是我与母后一起承认的事实,没有人会敢去细推其中的关节。
皇后点点头,问:“今天既然来了,不如臣妾与皇上一起进去和她喝盅茶也好?”
我想拒绝,又想,以后总是要见的,现在我在旁边,也许还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松香色的两重罗衣,用珠灰紫的丝线绣了纠缠的花枝在领口和袖口,头发却还是松松地垂下来,稍挽个小髻,漫不经心。
我们进去时,听通报说皇上与皇后来了,她大约是为了皇后,原本懒懒坐着的,这才站了起来,到殿前来迎接。
皇后倒是不讨厌她那种淡漠的低眉顺眼,问:“怎么这么不上心?听说皇上时常到你这里,你也须在意些。”
“是。”她轻声应了,神情木然。
她这种样子似乎让皇后很放心,等她离我们一丈开外坐下后,她在我的旁边低声说:“太后的族女怎么这么木讷?”幸灾乐祸的样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呆在这里。”我说。
“她没有身份,一个人居住在玉华宫里不妥,等大内修好了,皇上可以让她和杨美人一起住到熙郓殿去,杨美人和别人相处不错。”
“以后再说吧。”我随口说。
皇后对她没了兴趣,起身要离开,又对我说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后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点头,示意她离开。
艾悯送她出去,回来在我的身边坐下,问:“你的皇后?”
我抬头看她,她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本以为是聪慧的大家闺秀。”
“她家的品级虽不高,但在朝中藤蔓复杂。母后选择她是有考虑的。”我回答,“抑制外戚,不大会考虑高阶家世。”
她也没再评论皇后什么。把桌上的九子连锁拿起来,低头用心玩着,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飞,蜻蜓翅翼一样,不由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帮你挑了衣饰让伯方送来了吗?为什么不用?”
她抬头看我,说:“我没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别人回来的习惯。”
我微微怔愣,然后说:“那是要给其他人看的,不然,她们会在背后说你。”
她再不说话,似乎和我在一起,她连说话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只有我来和她说说话。
所以她脾气无论变成怎么样,我都应该原谅她。
我也不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有没有变化,她依然淡淡的,没我最好,有我也无妨的样子。
我却有了心魔,只要与她在一起,每夜都会惊醒来,第一个反应就是寻找她,只有看到她还在自己身边,还在安睡,知道她已经无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我现在只能想要个孩子,只要有了孩子,我们之间就有了血肉的牵绊,她或许就不会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