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你可知,身处世道,往往身不由己。
“哪怕不得两全,总比放开了要好。”
妖面拿剑指了男子面目,似是脱力,“出去。”
男子深深凝视妖面一眼,转身出了房内。带上房门的瞬息,听得剑身掉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不再清脆。
这一夜,男子撩拨着剑柄处的白玉老鼠剑穗,面向漆黑房内站了一宿。
第三夜,妖面舍了马沿崎岖山道攀上山峦顶峰。
新伤旧疾,妖面前行的速度不快。到了最后,甚至不得不扶着山道边的岩石歇息上几许,才能勉强再行几步。
男子终是不忍,欲去搀扶。
妖面聚集最后气力狠狠一拍,冷眼睥睨。
还差两三步便是开阔顶峰,寒风猎猎,将妖面身上本就宽松得衣衫吹拂得如云如雾。然而落在男子眼里,却只有那袭衣衫下愈发嶙峋的身躯。
“爷只不过是个妖怪,你为何还不放过……”妖面盘膝席地而坐,虚弱至极,但言辞真真切切是霸道张扬至极。
男子眉眼深邃,道:“若要我放手,除非,踏过我的骨殖。”
妖面啧了一声,三分苦涩,哂笑道:“冲霄一役,白玉堂已经死了。”
就这般云淡风轻驻足于妖面跟前,男子身形稳健凌风不乱,固执地不愿挪开分毫。寒风呼啸,都被这颀长身影挡开。
“说了白玉堂已经死了,展昭,你到底在坚持什么?咳咳……”怒意升,一口气没能接上,引得阵阵咳嗽。
男子急忙上前,稍稍用力便按住了妖面双肩,“别乱动,平复一下气息。”
“既如此,”妖面纤长的手指轻轻覆上鬓角,几下磨搓扯住□□一角,语气陡然一转,“这下总该满意了吧。”刷拉一声响,□□在手指作用下剥离。皓月一轮清辉漫洒,妖面那真容清晰无比映入展昭眼里。
黑色的红色的沟壑纵横交织,蜿蜒盘曲,从眉心一路蔓延而下直至下颌处依然流畅的曲线。满面黑色焦灼里,新生处肌肤格外娇嫩脆弱,有几处已因面部肌r_ou_的牵扯而撕拉开,渗出明艳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失去知觉的面颊流淌,触目惊心。这是被烈火肆意炙烤过的痕迹,在肌肤上烙下再也消磨不去的印记。
魑魅魍魉,亦无非这般骇人模样。唯左侧一小半面是先前容仪,其精致轮廓愈发衬得整张脸狰狞可怖。
可也就是这残余的零星半点,硬生生撑起了他的名姓。白玉堂。
总该满意了吧。总该……知难而退了吧。
“玉堂……”没有退缩半步,反而向前倾了身。指尖微颤,轻柔地触及那片焦灼一角。轻得就像是在抚弄初生嫩蕊,恐稍许力气便将对方惊扰。双眼深邃浓重得化不开,目光将整张面庞尽数笼在视野里。
白玉堂略略一惊。容颜尽毁,他见过的,那些鄙夷的不屑的厌恶的同情的玩弄的眼光,却从未有一双眸子,在第一次见到他这副面容时如此纯粹如此浓郁。这般沉重,像是浸满了哀伤的字画。
黑色的痂阻隔了触觉,连熟悉的指温都变得陌生遥远。
蓦然惊觉,白玉堂双手屈于胸前将展昭往外狠狠一推,借这一推之力掠上了山顶。重伤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左腿一歪踉跄跪在硬邦邦的泥地上。嘴角沁出一丝血腥,滴答一声溅落开一朵血花。暗暗轻笑,到底,不再是昔日那个来去如风的锦毛鼠。
展昭默不作声,只提了真气跃起,欺近。
瞅见逼近的人影,白玉堂狠下心扯住一侧衣襟,撕裂布帛。布衾破裂的声音尖锐划破静谧,破碎的衣衫下露出肩膀和右侧前胸。寒风冷冽,在□□肌肤上肆虐游走,激得上下牙齿痉挛触碰。
□□在外的躯体爬满斑驳烙痕,刀痕剑伤七横八纵张牙舞爪,毁坏程度与脸上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几条经脉已然坏死,附近肌体也便成了荒野,干枯败落再无生机。
这样残损破败的身躯,竟还能穿一身夜行衣戴银色面具于夜幕下恣意飞扬,竟还能在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防守下手刃目标。
“平沙堂那机关还真是巧妙。”白玉堂微微一笑,惨白唇角勾起细弧扭曲了半侧容颜。“镖上那毒,见血封喉。只可惜,见不着血。”
新留的伤口深可见骨,因要取出飞镖镖头,被豁开一道两寸长的口子。如此长如此深的伤口,却不见点滴鲜血。这是枯败死去的r_ou_体,是没有知觉的存在。哪怕是在上头一刀一刀将皮r_ou_砍碎,哪怕是剔去肌骨,亦不会有一丝一毫痛处。早就死了,死得彻彻底底,死得一干二净。
而这死亡枯败迹象还在蔓延,掠夺,侵占,蚕食着周围所剩无几的斑斑驳驳。
就算是流云剑诀这般逆天的剑诀,亦不过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而已。
曾经,着一袭张狂耀眼的白色夜行衣闯荡宫闱殿堂。昔年,骑一匹烈- xing -夜照玉狮子快意江湖恩仇。而今这副身手,夜间着白,不过是活靶子而已。夜照玉狮子,呵呵,恐怕连马镫也踏不上。
呼啦啦,衣裳在寒风下飘扬。深蓝色长衫从身上褪落,旋转半周,轻轻盖住身前人□□的右肩。又轻又柔,用全部温情来呵护这片失去润泽的地域。
“山顶风大,当心着凉。”
滚烫,不知从何而起,一股脑涌上双眼。白玉堂揪下这件残留着展昭体温的长衫,手底真气流转,撕成两半。
“展昭,你听着,五爷不需要怜悯。”
“嗯。只是你,总也学不会如何照顾自己。”
轻轻落在心头深处,几欲破开坚硬冰封。白玉堂狠狠一咬牙,唇舌间浸染了腥咸味道。“谦谦君子,南侠展昭,你懂什么。”不过是几月光景,这声音便失去了流光溢彩,染上几度沧桑韵味。“救了个女子,结果,反过头说是我害她沾的晦气,让我滚。那时腿脚尚不灵便,那些个小孩,就这么跟着学着,嘴里念叨些不三不四的话。差点……差点就没忍住……”
只差一点点,那剑就脱离剑鞘。只差一点点,就会夺取那些孩子的- xing -命。
平生行侠仗义,三尺青锋屠的都是罪大恶极之人。那一次,只差分毫就负了坚守一生的义字。
展昭一把拦住白玉堂的肩膀,将人狠狠带入怀里。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他知道那些轻描淡写的言语描绘的是怎般场景,知道那些可怜可惜的弱者又是如何对待更弱小的人。这个可恶的世道,这个趋炎附势恃强凌弱的世道,竟然敢欺负到你头上来。恨只恨当时,我没能在你身旁。
“最后一个了,”白玉堂的脸埋在展昭胸前,声音低低的,“武林中,不再有势力能威胁到官家。余下那些j-ian佞,也只能让你去操心了。”
千羽阵,铜网铁壁箭矢机关,与冲霄楼的关系千丝万缕。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合了些。祁山一教能在腥风血雨的江湖里安生,岂是凭了一己之力。六合门,崆峒派,翻云寨,祁山教。江湖庙堂遥相呼应,蠢蠢欲动觊觎河山。拖着残损之躯,白玉堂以一己之力将其铲除,不为官家也不为朝堂,只听一腔热血汩汩奔流。
怀里的人忽而不再安分,挣扎挣脱。展昭不敢使力,只松松环住他双肩。
冲霄大火,将他昔日风华灼烧得面目全非,独独留下一双眼。但这幸存的眼,也被世俗尘埃时光流逝冲刷掉了光泽。缓缓抬起头,下颌的线条一直延伸到颈项。“我是就要死的人了,撑不过几年。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死前的模样。”
骄傲得不可一世,就算是死,也情愿是葬身冲霄火海这般轰轰烈烈惊心动魄。
“展昭,放开我。”
支离破碎的言语,依旧固执,倔强。
“也放开……你自己。”
展昭拣起跌落在地上的蓝色衣衫,抖去尘土重又盖在那布满了伤痕的右肩上。一手执拗地将人环住,另一手轻轻触及侧脸轮廓。轻语低喃,就贴着白玉堂的耳际一字一顿道来,“休想。”
休想再独自去承受这一切,休想再一个人踽踽独行于暗无天日中。
一直都是白玉堂在追着展昭跑,从陷空岛追到开封府,从开封府追到御前。占猫窝,抢猫粮,气死猫。直到……冲霄大火,物是人非。烧死了年少轻狂恣意妄为的锦毛鼠,也烧死了思前虑后隐忍求全的御猫。
那些陈年旧账,是时候一笔一笔翻出来好好算算了。
“你到底,图什么……”何时,连锦毛鼠也学会了叹息。连绵后息,源源不绝,叹出心底淤积的无奈。
人模鬼样,再不复当年。执意于那份来去如风的逍遥落拓?执意于不沾尘泥的白璧无瑕?执意于画影出鞘的犀利风采?还是执意于少年俊杰的无畏无惧……都不过是明日黄花水中之月,半点也未留下。
展昭凑近了白玉堂的脸,轻嗅上头熟悉的不熟悉的气息。唇齿逗留在眼眸附近,轻声道:“却不知,我家玉堂竟也会胆怯。”
三言两语,轻易就撩起怒火。白玉堂右手一抬就欲落在展昭身上,不想真气运转遇上断路,气劲登时散开,在体内横冲直撞。一咬牙把这声痛苦咽下,嘴一张就启齿,“爷何曾胆怯?”
倒是没能发觉,玉堂二字前缀上的定语。
“不胆怯,为何不敢留我,”似笑非笑,温润气息轻轻一吐打在都辨不出原来面目的脸上。指尖滑落至唇舌,揩去血渍,“不许再咬了。”
温言细语,在白玉堂咄咄逼人的言辞下竟没有退后半步。展昭向来都是一个温和的人,然而一旦打定了主意,任是千刀万剐,亦滞不住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