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温声笑:“对。瓜瓜放学了?”
“嗯!刚刚放学,爸爸来接我回家。”
“路上注意安全,我很快就到,肚子饿了先吃点零食垫一垫。”
“程帅帅不准我吃。”程木瓜声音突然变小:“他说我是小孩,不能总是吃零食,连可乐也只准我喝半杯。”
谢征想象着父子俩对着一堆零食较劲的情形,心中既甜又酸。
“程帅帅背着我偷吃。”程木瓜继续小声说:“有次我半夜上厕所,看到他在书房吃我的软曲奇。”
谢征想笑,却笑不出来,正想安抚几句,电话那边就传来程木瓜的叫声:“程帅帅,你把手机还给我,我和你男朋友聊天呢!”
程故吼:“别闹!要过马路了,站好!”
吼完语气一变,解释道:“我给瓜瓜说你要来做菠萝饭,他非要给你打电话。我们现在回去,你大概什么时候到?”
谢征抬手一看时间,“刚才有点事耽误了,给我一个小时,可以吗?”
“你……”程故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声音被路上的嘈杂声冲淡:“你不要这么客气。”
谢征只觉心脏被轻轻抓住,顿了一秒道:“好,等我。”
车在仲春的晚风中疾驰,城市的光影在谢征的眼中掠过,像一卷长长胶片。
胶片暗淡,呈现给世人的却是五光十色。
一如程故的人生。
加密资料的内容并不多,但每一段,甚至每一个字,都让谢征胸口发紧。
当年说起将来,程故乐呵呵地说:“我爹妈比你爹妈有钱,他们不需要我养老。”
谢征没有想到,程故的“爹妈有钱,不需养老”一说,和他自己的“炼钢厂职工之子”一说如出一辙,都是瞎编的。
程故的确不用给父母养老,因为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他。
因为他是个“异类”。
秦先生的判断没错,程故并非双x_ing人,而是天生x_ing激素异常。31年前,程故出生在一个中产家庭,医生告诉他的父母,他患有一种目前全世界只发现19例的罕见激素病,身体虽然暂时没有异状,但随着年龄增长,x_ing激素可能脱离控制,进入青春期之后,有一定几率出现女x_ingx_ing征,如果与男x_ing发生x_ing行为,怀孕的几率不低。
程家父母如遭雷击,将尚在襁褓中的程故视为怪物。程母疯狂哭闹,不给程故喂n_ai,甚至想将程故扔在医院,一走了之。
医生无奈,建议二人尽为人父母之责,却又以“朋友”的立场,站在“人情”的角度建议再生一个孩子。
“你们有能力生,也有能力养,老大不健全,老二总没问题吧。”
程父程母将程故带回家,不愿亲自带,请了个保姆照料。程故没有喝过母r-u,很长一段时间里连名字都没有,后来不得不起名,程家祖父才想到一个字——故。
看上去无功无过的名字,藏着所有亲人最恶毒的诅咒。
故,是“故去”的故。
法律不允许父母弄死自己的血脉,于是他们诅咒他,盼着他尽早离世。
他的存在,是整个家族的耻辱。
事实上,程故在程家生活的日子并不长。未满1岁时,他的母亲就让保姆带着他在外面住。程家有几套房子,随便找一套给他与保姆住都没问题,但程家嫌他晦气,硬是单独租了一套老房子。在那个老房子里,他与保姆住了8年。程家虽然会足额付给保姆工资,对他却格外吝啬,保姆没有坏心,但也说不上善良,以最低的要求照顾程故,从来不为这可怜的孩子争取什么。
事实上,在程故3岁的时候,医学界就研发出了矫正x_ing激素异常的药,发现得越早,年纪越小,服药效果越好。而程故却错过了。
程家父母在程故2岁时迎来了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非常健康。程故在老房子渐渐长大,慢慢明白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的父母,已经忘记了他,等到老二该上学了,才想起他还未入学。
两个相差2岁的孩子同一年进入课堂,程故可爱乖巧,像个女孩,被亲弟当着全班的面辱骂殴打,很快,全校都知道一年级有个“人妖”。
小孩的恶意,恶毒得让人遍体生寒。
老师找来家长,程父给程故办转学手续,程母嫌恶地指着程故,骂道:“你怎么还没去死!”
谢征想象不出程故当年的绝望,只愿世间有魔法,让他能穿越到程故小时候,将无人疼爱的男孩拥入怀中。
程故被转去离家极远的乡镇,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与少年时代。从12岁开始,程家就再未向他汇过一分钱,好在他似是早有预料,一直小心攒着钱,加上乡镇的生活花销比城里低很多,老师和一些同学的家长看他孤独伶仃,时常接济他,才让他平平安安长到16岁。
16岁的程故,已经成长为最夺目的少年。
离乡镇不远的地方驻扎着一支军队,军官们时常到镇里来改善伙食,程故帮忙的餐馆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营长亲眼看见程故见义勇为,一人撂翻七八个来餐馆找茬的混混,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而最难能可贵的是程故身上有种逼人的朝气。
程故被特招入军中,档案、体检报告被封存,部队里知道程故过去的人几乎没有。之后,程故因为太过出色,不到17岁就被特殊行动组挑走,成为特殊行动组最年轻的成员。
至此,一切的苦难好似都翻篇了。
直到26岁那年,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小生命。
17
一路畅通无阻,谢征只花了半个多小时就赶到岸舟庭小区。但泊进车库,他却没有立即下车。眼里还有红血丝,表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整理好心情去面对程故。
害怕一见到程故,就情绪失控地将人拉入怀中,害怕让程故察觉到,自己已经知道他那些晦暗的过往。
那是程故血淋淋的伤疤。
真相突然杀到,在没有做足准备之前,他不愿撕开那暗色的痂。
加密资料里,程故怀孕退伍之后的五年所占篇幅很少,但只言片语已有千斤之重。
谢征趴在方向盘上,紧紧闭上眼,试图让眼中的红血丝消退下去。
从资料来看,毫无疑问,程木瓜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肆意妄为,让程故不得不离开军队,甚至险些失去x_ing命。
秦先生说,像程故这样受x_ing激素影响而怀孕的男x_ing进行剖腹产手术,风险与痛苦和女x_ing相比翻倍。当时他只觉心抽着痛,后怕的情绪倒在其次。如今看到了程故当年的怀孕重要节点与手术记录,才切实体会到秦先生口中的“翻倍”是什么意思。
离开特殊行动组后,程故被安排住在一所军方医院里。男x_ing的身体不适合怀孕,因为发现得早,医生曾建议程故放弃孩子,程故却拒绝了。资料极不完整,只有一句程故当时的话——“我都为他退伍了,您还劝我放弃他呀”,却没有记明白程故为什么不愿意流掉孩子。
医生将那小小的生命比喻为炸弹,谢征不知道程故听到后心里想着什么,大约只是乐观地笑了笑,宽慰医生道:“您不知道吧?我在我们特殊行动组,可是顶厉害的拆弹专家。拆弹专家怎么能害怕炸弹呢?我救了很多人的,从未失手,我不怕。您对我要有信心啊!”
谢征想,程故一定那么说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好似有无穷的能量,无论陷入多么危险的境地,都能逢凶化吉,无论前路多么暗黑,都能散出些许光芒,给身边的人温暖与明亮。
十个月的孕期,程故过得极其艰难,激素水平时高时低,好几次险些流产。因为严重反胃,他长时间无法进食,仅能靠输液补充营养,后期医生怕他撑不住,建议多少还是吃一些流食,他难受得落泪,但听到医生说“这样对孩子好”时,硬是忍着恶心,吃完了满满一碗粥。
上手术台前,医生没有隐瞒,告知手术中的风险。程故很从容地躺了上去,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须知他的从容与平静,是因为在怀孕的十个月间,已经默默将一切都安排好。如果他最终没能下手术台,新生的孩子能够衣食无忧地成长到18岁。
他做了孕期检验,医生保证,孩子身体没有问题,将来不会像他一样。
为程故做手术的是军方最好的团队,但是危机还是一次又一次出现,最危险的一次出现在摘除临时孕腔时。
程故大出血,险些就此停止呼吸。
谢征终于明白,男x_ing的剖腹产为什么会比女x_ing危险那么多。
所谓的“临时孕腔”是被过量x_ing激素催生的单薄腔体,功能与女x_ing的子宫无异,仅在男x_ing受孕时出现。
剖腹产除了取出婴儿,还必须切除临时孕腔。
而切除临时孕腔,等同于摘掉一个器官。
与女x_ing的子宫不同,临时孕腔非常脆弱,一些男x_ing的临时孕腔在怀孕后期破裂,造成“一尸两命”。程故熬过了孕期,却在生育时险些因它丧命。
手术进行了13个小时,程故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周。
被推出来时,他看到了自己孕育的新生命。
他迎来了自己的新人生。
他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祈城——这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的城市,以单身父亲的身份,开始了新生活。
谢征决定去找当时照顾程故的医生,在彻底了解程故的想法之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以一种尚未想到的、合适的方式,让程故敞开心扉。
至于现在,当务之急是上楼陪着程故,为共同的孩子做好菠萝饭。
谢征找到一瓶眼药水,滴了两滴在眼中,对着后视镜整理表情,直到笑得不那么难看了,才推开车门。